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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海选之后,便是复赛。据统计,经过整整三天的海选之后,进入下一轮比赛的选手共四十五人。这四十五人被分成了四个组,分组的方式照样是抓阄。复赛的程序和海选略有不同。复赛虽然也是采取先分组,后排号,然后再根据排号情况决定选手出场顺序的方式。但复赛已严格限制了晋级名额,也就是说,在每组十一二人的小组里,即使高手云集,最后晋级的也只有三人,于是比赛的残酷程度日渐显现。

主持人没变,乐队没变,评委老师也没变,唯一变化的是比赛增加了“待定”这一环节。选手唱完之后,表现好的直接晋级,表现不好的淘汰出局,而那些唱得不错但又有若干瑕疵者,便被划在了“待定”行列。一般来说,每组“待定”者有三四人,当然这是在确定了两名直接晋级的选手名单之后。“待定”的选手们惴惴不安,因为他们要取得剩下的那一个晋级名额,不但要减少失误,唱出特色,还要承受再一次接受检阅的巨大压力,于是现场气氛一时有些凝重,隐隐透着杀机。

悄悄变化的还有现场的观众。与海选现场不同,复赛现场的观众显得更积极,更亢奋,更富有激情,动不动就出现欢呼、鼓掌,或跺脚吹口哨的现象。因为在海选时,他们大多还处在徘徊迷茫之中,他们不知道比赛规则,不知道选手的临场表现,不清楚评委老师的审美喜好,于是迷迷糊糊,放任自流,见到唱得好的便拍手鼓掌,见到唱得不好的也不怎么奇怪,只是跟着大家咧嘴一笑而已。但到复赛阶段就不同了。复赛时,大部分选手已被淘汰出局,剩下留在台上的都是比赛中的佼佼者,他们的演唱水平更高,更见功力;再者,观众也在一连数天的观看中熟悉了他们,摸清了他们的戏路,喜欢谁和不喜欢谁已是一目了然,心中有数,于是他们情感的走向慢慢也就显现了出来。往往是,一曲唱罢,评委还没有亮牌,观众席里便有了反映,有时掌声雷动,有时嘘声四起,加之天热,评委们的头上都渗出了亮晶晶的一层细汗。

这时往往就得由组委会的管理者站出来训话。管理者站在舞台边上,拿着主持人递过来的话筒喊:“观众朋友们,父老乡亲们,大家请安静一下,大赛已经进入复赛阶段,节目越来越精彩了。节目进行中间强调两件事,一是秩序,二是卫生。大家知道,咱们这次大赛很正规,邀请的评委老师都是专家、名家。他们一个个本事了得,评判完了大家不要起哄,细细品味专家什么意见。再一个就是卫生,咱们观看比赛的地点是中山公园,是公共场所,各种设施比较齐全,大家一定要注意素质,不要乱扔杂物,也不要随地大小便。”

话刚说完,人群里便“嗷”的一声,像助阵,又像是起哄。不过比赛的过程仍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大家注意到,他们在海选现场发现的高手们一个个都过了,都晋了级。

“天仙妹妹”过了。

黑城大堡的梁老五过了。

炭山窑庄的马兰花过了。

蒿店乔家洼的乔栓娃过了。

杨郎十里的高国通过了。

就连在海选时表现欠佳的什字马家梁的马有德,在经历了一番“待定”的磨难后,也跌跌绊绊闯进了决赛……决赛时间是在复赛结束后的第二天晚上。

天刚擦黑,县城的大街小巷就拥满了人,人们走着,谈论着,嘻嘻哈哈,欢声笑语,就像是正月十五赶到城里看花灯。公园广场更是挤满了人,人们提着马扎和小板凳,互相招呼着寻找各自的位置。广场舞台上的灯亮得晃眼。人们看见,穿红黄两色唐装的乐队老师早早就到了,评委老师也到了。人们还看见,一团团细小的蚊虫正打着旋儿在观众头顶飞舞、盘旋,仿佛一只无形的魔手在暗地里调动指挥。远处的高树则在灯光下变成了一幅巨大的、似乎有立体感的人造布景。

人群的周围布满了来做生意的小商小贩,有卖麻子的、卖瓜子的、卖饮料的、卖串串香的。一个小摊前面一盏灯笼,还有人从冷饮摊上拉了灯泡挂在旁边的树上。

突然一声梆子唱,唢呐牌子曲开始款款演奏,这就等于告诉大家,大赛决赛即将开始。据介绍,进入决赛的选手共有十五人,七男八女。决赛采用的是电视上常见的那种形式,即十五进十、十进八、八进五,最后确定获奖人员和前三甲。选手们紧张地集中在后场临时搭起的一顶帐篷里。

评委席仍旧在观众前面,但人们发现,评委已不再是三人,而是变成了五人。据说那临时增加的二人,也是从省城邀请来的。评委们面前也不再放那种乒乓球拍似的牌子,而代之以一块没有任何文字内容的白色硬板。

与海选和复赛不同,广场上架设了两台大型摄影机:一架立在观众中间,用一个半人高的架子支着,是拍舞台上的演员的;一架放在舞台边上,由一个高个子青年扛着,这儿转转,那儿瞄瞄,显然是拍观众和现场全景的。摄影机一到,赛场上又增添了一种令人不安的氛围。

老罗此时也没闲着。他在大赛进行期间又连发数篇特写,写评委、选手、观众,当然主要跟踪报道的还是“天仙妹妹”,这在一定程度上左右了部分观众的情感走向。现在,他的“大赛特刊”即将刹尾。他打算在最后几天抓拍一些现场图片,以便在“特刊”结束时,组织一期名为“舞台人生”的专题摄影。

相比较而言,顾三官倒是显得优哉游哉。此时他把茶社交给老婆打理,自己则把车停在公园后门的街上,一边观察舞台上比赛的情况,一边准备随时接送陈望姣。

陈望姣的母亲黄细花也来到了现场。和她一起来的还有二姑、二姑夫以及家里的亲戚们。本来,黄细花是不打算来现场的,她这几天已反复叮嘱了陈望姣,把该说的都对她说了,交代的已交代过了,剩下来的就是陈望姣的临场发挥,但二姑说什么都要她来现场。

二姑说:“前几天我陪着你在家里坐,可把我给憋坏了。”接着说:“又不是你上台唱,你紧张什么,再说了,你拖家带口来城里干啥?还不是为给女儿加油壮胆。女儿这时一个人在台上打拼,咱们却躲在家里磨牙避心闲,让人知道了还不笑死。”于是,他们便在决赛的当天晚上来到广场。他们老早派人在离舞台很近的地方占了一块位置,放了马扎和板凳,离开赛只有几分钟时奋力挤进了广场,广场上人山人海。她们进去不久舞台上就有了动静。

舞台此时确实与往日有些不同,首先是主持人变了。主持人不再穿很随便的职业套装,而是穿了一身大红长裙,裙摆长长地拖在身后,走路时微微摆着,袅袅婷婷,令人心头一振。其次是比赛程序更加严谨、正规。主持人上台后,先是致辞,解说比赛规则,然后一一介绍前排就座的评委。评委们一个个正襟危坐,大有六亲不认的架势。

主持人宣布:“比赛现在开始,第一个演唱的是一号,请二号做好准备。”就听舞台那儿一声梆子响,紧接着音乐骤起,这时大家看见,第一个上台的演员已在广告牌后面探出了半个身子。

决赛一共进行了三天。前两天是十五进十、十进八、八进五,最后一天的比赛便是在剩下的五个人中确定一二三名和优胜者。舞台气氛更加热烈、紧张。经过两天激烈的角逐,大家发现他们原先看好的许多选手已落了马。

黑城大堡的梁老五被淘了。

炭山窑庄的马兰花被淘了。

什字马家梁的马有德被淘了。

蒿店乔家洼的乔栓娃也被淘了。

在大家熟悉的选手中,涉险过关的除了陈望姣,还有杨郎十里的高国通。

高国通确实是一把好手,他在最关键的八进五的比赛中,终于亮出了自己的撒手锏:一人分饰三角。也就是说,在演唱《二进宫》的选段时,他用变换嗓音的办法,分别演唱了定国公徐延昭、侍郎杨波、娘娘李艳妃;三个角色分别代表着秦腔剧中的三个行当:净、生、旦。他演唱的时候,舞台上下静悄悄,等他唱完往下走时,观众席里的掌声震得旁边树上的树叶都在扑簌簌地乱颤。

省剧协副主席轻轻跺了一下脚说:“这狗日的,简直唱绝了。”

除了陈望姣和高国通,还有一个女教师,一个女个体户,一个四十岁上下的铁路巡道工。三个人的唱功也是令人拍案叫绝,吐字清晰,字正腔圆,一板一眼。

台上只剩五个人时,空气中的火药味儿又弥漫开来。选手的实力越来越强,聚集的人气也越来越旺,更为重要的是,接连几天的技艺展示,使高手们的周围都聚合了一帮子真正的戏迷粉丝。他们嗷嗷叫着,情绪激动,拍手跺脚为自己心目中的冠军呐喊助阵。也有为选手呐喊助威的亲友团。陈望姣的亲友团人数最少,除了二姑、二姑夫和黄细花带来的亲戚们外,还有原先自乐班乐队的一帮子老头。而高国通仗着家在郊区,离县城近,便在老家拉了整整四手扶拖拉机人,男男女女,把观众席占去黑压压的一大片。而女教师、个体户和巡道工的亲友团则显得更现代一些,他们几乎都拿着荧光棒或像小孩玩具一样的塑料小手,哗啦啦一摇,好像明星在开演唱会。

二姑说:“看这阵势,好像今天晚上咱们的娃要吃亏。”黄细花也紧张起来:“舞台上的事,谁也说不准,看他们现在的情况,好像谁都能当冠军。”

正在这时,主持人宣布今天晚上的比赛规则。规则和前两天一样,照样采用的是百分制,即一个选手演唱结束后,评委们便在各自的牌子上写下一个分数,五个人的分数相加,就是选手这一轮比赛的成绩了。选手们的成绩都差不多,都是九十分以上,真正的差别都在后面的那几个小数点上,于是,比赛的过程就越发显得细腻和耐人寻味起来。

为了增加比赛的观赏性和更全面地考察一个选手的水平,评委会决定,最后五人的比赛,一律带妆。也就是说,之前的比赛都是站着唱,清唱,而今天晚上选手们都得化妆之后穿上戏妆唱,唱什么就扮什么。这样,那三个没有任何舞台经验的选手当即就露了馅,两轮过后,除一个唱功最好的当了季军外,另两个已被宣布为优秀选手。

现在,台上只剩下了陈望姣和高国通。高国通唱一出《白逼宫》,陈望姣便唱一曲《窦娥冤》;高国通唱一段《金沙滩》里的老令公,陈望姣便唱一出《赶坡》里的王宝钏;最后,高国通唱了一出《徐策跑城》,边唱边跑台、甩袖,满口白须被他耍得上下翻飞,煞是好看。陈望姣则唱了一出《打神告庙》,先是凄凄惨惨地唱,唱到中间,突然舞起水袖来——水袖大概有三尺长,一翻一转,一放一收,再一腾空坐下去,人像定住了一样稳稳地盘坐在地上,舞水袖的声音还在空中哗哗作响……省剧协副主席禁不住拍了一下桌子:“妈的,好长时间没看过这么过瘾的表演了。”

与此同时,老罗慢慢地调好焦距,慢慢地找准了位置,之后像一个真正有经验的猎手那样,潜伏下来——因为他知道,再过几分钟,这里将是鲜花、掌声和笑脸的海洋,一切的悬念都将尘埃落定,而喧嚣嘈杂的中山公园,也将渐渐归于平寂。

关于比赛的最后结果,坊间传闻大概有三:其一,说是三轮比赛过后,评委们一致认定,从综合素质全面考量,陈望姣的演唱要比高国通略胜一筹,冠军当之无愧。其二,说是在大赛决赛进行之前,有关领导已给评委们集体打了招呼,做了工作,让他们在最后打分时,用二人分数交替上升的方式,使陈望姣以微弱优势夺冠。虽夺冠,但不影响整个比赛,既看不出破绽,也丝毫不会消减整个比赛的精彩和激烈程度。

最后一种说法好像有些玄乎。说是高国通在最后一轮表演时,动作上出现了严重失误。他表演的是秦腔名剧《徐策跑城》。这是一出全面考察老生功底的戏。演这出戏时,不但要求演员具备深厚的唱功、水袖功、胡子功、走功,还要求演员临场必须精力充沛,注意力高度集中。而高国通的问题恰恰出在这最后一点上。关于这一点,杨郎十里的人似乎演绎得更为传神——说是高国通踩着靴子,一边用手甩胡子,一边疾走。正疾走间,忽然看见了台下坐着的黄细花。黄细花那时正睁大眼睛往台上看,由于紧张,眼瞪得像铜铃,而这在高国通看来,无异于一种威慑——他觉得,黄细花似乎在嘲笑他。一瞬间,他忽然想到了过去,想到了自己原先在县文工团时那不堪的一幕,心头一紧,脚下跟着打滑,一个趔趄摔倒在台上……关键时刻留下了难以言说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