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半个月的预选期后,秦腔大赛海选的活动,才真正拉开大幕。海选的地点就在中山公园的那个广场上。广场东侧是个小型露天舞台,舞台后面则是顾三官用板材搭建的秦腔茶社,为了互不相扰,主办方在茶社前面树起一面房子大的巨型广告,将舞台一隔为二,前面唱戏,后面喝茶。广告牌上印着许多秦腔彩绘脸谱,脸谱上方有一行艳红的大字:
“醉正阳”首届秦腔业余大赛
下面赞助单位分别为:刘瓜子淀粉公司、王超子地椒茶厂、谢傻子荞麦食品、张瞎子胡麻油、李聋子野山杏脯……
海选规则非常简单,就是把所有参赛的演员集中起来,打乱次序,分成组,然后再根据分组情况排号决定出场顺序。正阳共二十一个乡镇,每个乡镇约十个自然村,每个自然村平均按三个名额计算,所有演员集中起来有五六百人。再加上城里的社区和零星报上来的职工、个体户,两数相加怎么说也得数百人之多。海选现场一片忙乱。
一个小伙子在组织排号,一边排号一边挥手维持秩序:“往后往后,这又不是抢孝帽子呢。”费了半天工夫,组总算分好了。海选现场共分了二十个组,每个组最少二十多人。分好组的人手里举着一块硬纸,硬纸上标了出场的号码,一边往外挤一边大咧咧地给亲朋好友报告着抽签的消息:“妈个×,十一组二十一号,还得等两天。”
第一天分好组,第二天就开始唱了。开唱时间是在早上,八点。太阳一冒花子,观众就开始从四面八方朝公园里涌,吵吵闹闹,摩肩接踵。观众大多是中老年人,他们提着马扎,打着凉伞或戴着凉帽,一片一片铺开来坐在广场上,场面蔚为壮观。开唱之前,照例要举行一个小小的开唱仪式,鸣炮,剪彩,领导讲话,之后由工作人员把大奖赛的奖品一一搬上舞台。奖品为一辆天蓝色农用三轮车,一辆大红电动摩托车,一辆粉红色自行车,三辆车的车头上都挂了个挽成鲜花样子的大红被面;旁边还堆了好几摞各式各样的礼品盒,有地椒茶、胡麻油、洋芋粉丝以及近几年开发的野山杏脯等。
奖品被摆在舞台最显眼的位置。奖品一摆上来,台下不禁起了一阵轻轻的骚动,然后又慢慢静下来。
接着给大赛伴奏的乐队走上台来。乐队是县文工团的专业乐队,三男九女,一共十二人,靠右边坐着拉胡胡操琴的,叫文场面;靠左边坐着敲锣打梆子的,叫武场面。他们都穿着统一的仿绸短袖唐装,女红男黄,一下子使舞台亮丽喜庆起来。
大家坐定之后,女主持人开始介绍担任大赛评委的专家。专家一共三人,分别为县剧协主席、市剧协主席、省剧协副主席,三人分别坐在观众席最前面的三张桌子上,桌前摆了写着名字的席签,席签旁各放三个乒乓球拍一样的木牌,上面分别写着“晋级”“淘汰”“待定”等字样。海选采取的是一次性淘汰制,也就是说,选手上台只需唱一个选段,评委就可根据他或她的表现选择“晋级”或“淘汰”。比赛的具体程序是,主持人先念上场者的名字,再预告下一个即将出场者。点过名字以后,比赛者就贴着号码牌走上来,规规矩矩站定后,对着观众鞠一躬,对着评委鞠一躬,再对着乐队老师鞠一躬。鞠过三躬后,才开始按照自己的设定进行演唱。由于演员准备剧目时都是背靠背,谁也不知道谁唱什么,因而选手们所唱的剧目多有重复,有时接连几个选手同唱一个剧目,于是大家演唱的水平很快就被鉴别了出来。
选手演唱结束后,评委举牌决定去留。这时候往往就要由一位评委老师出来点评一番。一般情况下,点评的任务都是由省剧协的副主席承担。省剧协副主席是个中年人,五十多岁年纪,方脸,背头,举手投足都显得派头十足,很有范儿。据说副主席系陕西渭南人,是个秦腔名家,虽说在省城生活多年,但开口说话仍是一口关中腔,这就使得口音极为接近的正阳人听着很舒服,很熨帖。刚开始时,副主席的点评还算耐心、详尽,他一般要等到选手完整地唱完一个选段之后才开始点评。他点评的顺序是先阐述选手所选剧目的剧情,再分析选手们演唱的特点,然后指出不足,提出希望,选手们没有一个不因此而心悦诚服、真心感佩的。但随着比赛的深入和阳光的愈来愈烈,副主席终于失去了耐心,不但脾气逐渐变坏、变得焦躁,且点评的言辞也更加犀利、刻薄。
副主席坐在桌子后面,摇着纸扇,眉头上结了个疙瘩。
一个中年妇女上台演唱,刚唱了两句,副主席便喊了一声“停”。副主席说:“你是刚才在街上卖麻子的吧?卖罢麻子你把衣服换一换,把脸洗一洗;你看你现在这个样子,知道的说你是来唱戏,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又是来卖麻子呢。”说的是中年妇女着装仪表方面的问题。中年妇女一听,立即羞红了脸,还没等他举牌,就转身小跑下台去了。
又有一个年轻女人上台演唱。女人是个个体户,穿着长裙,梳着大波浪,穿戴倒是体面,但开口唱戏却句句跑调。唱了有那么三两句,也被副主席给叫停了。副主席说:“你练的时候请个人听一听好不好?你知道你跑调跑到哪儿了?跑到山西洪洞了。”说的是演唱基本功的问题。年轻女人倒没怎么难为情,只是撇了撇嘴说:“我知道我唱戏跑调,要是不跑调,我早上中央电视台唱去了。”台下观众哄堂大笑。
由于副主席的坚持,海选的速度倒是进行得很快:上午结束了两个组,下午结束了两个半,晚上大家散去时,整整七个小组的海选已经过去了。
陈望姣登台的时间,是在次日早上,九点半。那时太阳已升起半杆子高了。中山公园人声鼎沸,公园广场早已坐满了人。虽然空气已渐渐变得燥热,但由于公园里长着许多大树,大树落下一片一片的阴凉,所以大部分观众还是纹丝不动地坐着。
海选活动紧张有序地进行。
唱过一个老头,一个中年人,接下来就该到陈望姣出场了。陈望姣出场时仍旧穿着牛仔裤、粉红短袖,乌黑浓密的马尾辫子在脑后甩来甩去,显得清纯挺秀,青春靓丽。她上台照例鞠了三个躬,一个给观众,一个给评委,一个给乐队老师。三躬鞠过之后,陈望姣就开始演唱。唱的是《三娘教子》中三娘的一个唱段。考验的是旦角在唱功及情感拿捏方面的问题。唱的过程中,底下的观众们又激动起来,不过这次大家没有大呼小叫,没有跺脚,而是很冷静、很理智地听她唱完。唱完之后,台下响起劈里啪啦的鼓掌声。这时大家见副主席少有的侧过头去,与另外两个评委耳语了几句什么,然后三个人同时拿起桌上的木牌,同时举牌过顶——牌子上齐刷刷地写着两个红色大字:晋级。
从台上下来后,陈望姣没在附近逗留,而是脚步匆匆地直奔公园后门。后门也是一条街道,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路边,车的侧门早已像半张的嘴唇一样打开了。
开车的是茶社经理顾三官。
顾三官载着陈望姣,三拐两拐,就拐到了县城东边七彩广场一侧的小区园丁居。二姑家的单元楼里坐满了人,有二姑、二姑夫、陈望姣母亲以及一些赶来助阵的亲戚。进门以后,陈望姣首先向大家做了个“ⅴ”字形的手势。大家轻轻欢呼以示庆贺。顾三官从门边走过来说:“请大家放心,望姣的水平,显然比他们高几个档次呢。”这时大家似乎才看见了他。
陈望姣母亲忙从旁边桌子上端起一杯茶,双手递过去说:“真是麻烦您了,您收留了她,让她唱戏,还这么无微不至地关心她,我们作老人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顾三官说:“大姐快别这么说,我关心姣姣,其实也是关心我自己;要不是这孩子,我真还想不起来开这个茶社呢。”喝了两口茶,顾三官站起身来说:“你们坐着,我先过去了,现在白天喝茶的人也多。”走到门口,又回转身对陈望姣说:“这两天饮食要清淡一点,别着急,我在茶社等消息,只要下一轮比赛一开始,我保证提前半小时过来接你。”
送走了顾三官,大家重又坐回到沙发上。这时二姑便对坐在电视机前的二姑夫吩咐:“这几天你哪里都不要去,也不要下棋,你早上到菜市场多跑几趟,给咱们改善改善伙食,过两天大家还要出力鼓劲呢。尤其是姣姣,早上吃什么,晚上吃什么,你心里得有个数。”二姑夫笑着说:“你放心,我保证大家这几天吃得满意。我瞎好也是娃的个姑夫哩。”黄细花便有些过意不去,讷讷地说:“真是连累了你们,为了娃娃的事,害得你们两口子整天不得安生。”二姑说:“都是一家子人,说这些干啥。”
停停又说:“是姣姣这孩子把我感动了。你知道她早上几点起床吗?五点。我以前教书都没起得这么早过。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出去,几乎天天跟着她。她到河湾里压腿、下腰、吊嗓子,我也跟着她甩胳膊甩腿。我边甩边想,是什么动力让这孩子这么心甘情愿吃苦?后来我就想明白了,没有别的,是这孩子太爱唱戏了。她对我说,不管多乏多累,只要对着河湾吼上两嗓子,她就什么都忘了,浑身充满了力气。你知道这时候我想到了谁吗?我想到了你。那时候你嫁到我们家,白天唱,晚上唱,劳动唱,做饭唱,我们那时候不理解,还把这个当笑话呢。我们那时最看不惯你缠着我哥念剧本,我们总认为你是轻薄、骚情。”
说着看了一眼旁边坐着的黄细花:“你知道我们那时把你叫什么吗?狐狸精。现在看到这个孩子,我就想起了当年的你,在那么艰难的日子里,要把这个和吃饭挣工分毫无关系的爱好坚持下来,那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毅力啊。我还因为这个和你吵架,现在想想都脸红。”话说到这儿,二姑不禁拍起了大腿,表示着自己的愧悔,这使一旁坐着的黄细花几乎落下泪来。黄细花说:“我那时也是年轻,不懂事,一心一意光想着自己。其实那时你正在念高中,是人生最吃紧的时候。”这话同样打动了正处在激动中的二姑。
吃过午饭以后,大家照旧在屋里坐着。
黄细花从家里带过来许多秦腔碟片,大都是名家名段。她让陈望姣坐到旁边的书房里,一边听碟片,一边温习和纠正着自己将要参演的剧目和唱段。二姑夫正在睡午觉。他打算美美地睡上一觉,然后去小区旁边的菜市场买菜、买肉,以改善大家这几天的生活。因为再过两天,他们作为亲友团要集体去给陈望姣加油助阵。当然二姑也没闲着,她这几天主要的任务,是和老家来的亲戚们聊天,一个一个地聊,聊东聊西,聊猫聊狗,似乎要把原来没聊的尽量找补回来。
在所有在场的人员中,大家几乎都兴高采烈,满脸泛光,唯有黄细花一人蹙着眉,苦着脸,似乎贮满了一肚子的心事。大家都没去公园广场看戏。黄细花也没有去。
黄细花说:“我这个人脾气不好,性子急,要是坐在台下看女儿比赛,心脏肯定受不了。”这就好比篮球场上的球员和教练一样。
虽然没到现场,她却差了个懂戏的亲戚过去,时时向她报告着赛场的情况。懂戏的亲戚尽职尽责,每隔一段时间就跑回来,一边喝着二姑沏的凉茶,一边就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赛场上的一些情形。他知道黄细花关心的重点在哪里,于是边报告,边夹叙夹议。
“黑城大堡的梁老五过了,他唱的是《二堂舍子》,还是那么热烈,那么有劲,真的是宝刀不老啊。”
“炭山窑庄的马兰花也来了,快五十的人了,嗓子还脆生生的,她唱的还是她的拿手好戏李慧娘。”
“什字马家梁的马有德今天才来,第十二个出场,过是过了,可状态不好,毕竟是快六十的人了,后半句总是扬不上去,老露气。”
“蒿店乔家洼的乔栓娃也过了,唱的是《五台会兄》里的杨五郎。”
“最厉害的还是杨郎十里的高国通,那家伙,就跟个专业演员一样,上台唱了一段《登山涉水到蒲关》,台下一句一鼓掌。评委老师说,要不是自己在现场,光听声音,还以为陕西秦腔大师陈妙华又活过来了呢。”
……
黄细花一边听,一边在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回味着某个选手的某段唱腔。这时二姑丢下聊天的亲戚走过来说:“看样子,这些人你都认识?”黄细花说:“有些熟,有些不熟,原先在乡里汇演,我和他们几乎都配过戏。”二姑说:“既然这样,你还不如自己上台去唱呢,你一唱,保证大家都服气。”黄细花凄然一笑,既没说唱,也没说不唱,只是默默地咬了一下嘴唇,似乎贮满了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