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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冬日西海固散记

梦也

冬日。一切都是瘦骨伶仃的裸露着……譬如山,光秃秃的,像洗去铅华的俗家女子面皮白净,神清骨爽。又像大净后的一群圣徒,面容憔悴,形销骨立!那山与山相连着,或者说相携着,自我鼓动着风帆,在缓缓地沉稳地起伏,并且一直向远方推过去……这些涌动的大山,我称之为早海。每当落日西斜时,余辉就将所有的山脉染红了。这时刻,天空、大地苍美到绝地!天地之间只有悲壮的落日在举行巨大的海葬仪式。有一只苍黑的兀鹰在故城上空盘旋,黑色的翅膀上沐浴着晚霞的最后的流光……这时,苍凉的西海固显得十分平静,像被广阔的爱意覆盖着。

天近冬日,山上很少见到树木,但是偶然你会在一座山顶上发现一株灰黑色的老榆,这一株树已绝对进入了冥思,而且已有好多日子了。这株老榆像一个沉默的老者在呼呼吹刮的风中自言自语,并且固执地坚守着自己的一份孤独。

土地上,灰雀的影子已不多见,间或有一只飞过来也便是箭一般射向远处去了,连叫声也是急促的“呷儿”一声便远了,看不见了。斑雀和燕子是绝对看不见的。

常见的是乌鸦和喜鹊,它们是对故土留恋最深的鸟儿了。它们每年都要留在故土和故乡的人一起在寒冷的气候中握过严冬。相对来说我更偏爱喜鹊,黑白相间的羽毛梳理得十分整齐,羽尾长长的,站在干树枝上身子一仄一仄的,像穿着燕尾服的绅士给我们频频施礼!

每当清晨,曙色便从树枝上或土源上一点点透出来,所有的庄子像被圣水洗过似的。

霜降的日子早到了。

晨起,就见屋顶上、干地上一片白白的霜粉。远山雾檬檬的,看起来山表面几乎泛出一层白光。湿气很重的山上,显然有很厚的霜。树枝也白了。高高的杨树枝权上有喜鹊垒起的窝,有的书包样大小,有的几乎有筐篮那样大。

每个庄子,早起的人几乎都挑着担子或背着背篓满庄子转悠。他们戴着狗皮帽子,嘴里哈着热气,用冻得通红的手拿着粪铲去铲冻在地上的粪包。树下捡拾柴禾的人也有,但没有一个人去捣毁那喜鹊窝,我们西海固人视喜鹊为心爱之物。

每当谁家有喜事临门时,清晨,就有喜鹊飞临屋顶和树枝,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我注意到喜鹊飞起来的样子是十分悠闲的,这时它的叫声也变得悠长而富有韵味。那声音听起来便是嘎儿—嘎儿—嘎的,并且一起一伏,一时间天地间就显得十分空旷。

农家小果园里的枣树和山犁树的枝干看起来更令人惊心。那些枝条全暴露在凛冽的西北风中,它们使我想到西风中裸露的处子的皮肤。

家家门前都码着干草垛子。它们看起来是温暖的,好像一团凝固了的火,而且它们距离火焰又是那样近。

火窑里能听见早起烧水的风箱声,像一个哑嗓子婆姨挣着嗓子说话,涩涩的。从窑门口看不见里面烧水的人,只看见灶膛里的火苗是黄色的,透过雾气一闪一闪的。水开了,锅里的水从锅盖四周向外冒出热气,窑里的物什家当和人全都隐在水雾里。那满窑的雾气先是慢慢地往出涌,到了门边便W溜一声从气窗里滑出去,又贴着外面的土墙楚上空中去了。一只老狗很威猛地在院子里踱着步,听见主人的咳嗽声便一下子夹紧尾巴露出一副听话的奴才相。有一只红冠子公鸡也从鸡窝里钻出来,先抖一抖身子,然后很高傲地直起身子。它的身架长得很有贵族气派。它迈起步子来的样子也是沉稳的,先是把左脚高高抬起来,停那么一下,然后慢慢地放下来,接着又抬起右脚……而它的头却是很警觉地注视着四周的动静,看主人在哪儿撒下一把谷米来……一会儿高高的土源上就走下一个人来,他是沿着弯弯曲曲的小土道下来的。他挑着两只木桶,他是要到下面取水的。

山里人吃的水是井水。每家都有一眼井。井有井台,井台上镶有井框,井框上面盖着木板,木板上面都挂着一个吊锁。

从井里打上来的水是黑的,水面上有丝丝缕缕的热气,并且漂着湿湿的谷草,为的是走动时不致于使桶里的水闪出来。

西海固的水是珍贵的。干河滩上也有流水,极小,一到冬天就被薄冰封了。那瘦水在冰下静静地流着,仔细听便有铮铮涂涂的声音传上来。

这样的水不能喝,因为水十分咸苦。河滩上大多铺着一层很厚的盐碱皮,我们本地人叫碱瓜瓜。风起时,能见到掀起很高的白浪。河滩上生长的植物很少,只有零星水蓬篙和友友草,它们的生命力都极强。

西海固常见的河滩大都是干涸的,一到夏天遇到大雨天,那儿就有洪水轰隆隆地咆哮。可是一到冬天满河滩只有裸露的石头。

到了晚上,风就从河滩上刮来,带着明显的寒意。风劲随着夜晚的加深而在加大。到了深夜,土窑里的灯早熄了,满院满窑的漆黑。人静下来,又睡不着,便听见风很猛地摔打着院子里的什么,一会儿又撕扯着门帘,并且狠劲地踢着门板。纸糊的窗纸也被吹得啡僻叭叭的响。灶门朝西,又是西风,灶门倒烟,烟又是死烟子,像绿豆汤,稠稠的浓浓的,一会儿屋里就有了干涩涩的呛味。

后半夜,风一时静下来,黑暗又浓重起来,冥冥中我觉得干河滩上正涌动着一股大水。而我在山顶上见到的那株古榆也在漆黑的夜里燃烧起来。

有月亮的夜晚是十分美妙的。整个庄子像一幅古朴的写意画。月光把院子里的一切都照亮了。这时候听不见风的响动,庄子四周安静下来。信佛的人已在神坛前点起三灶清香,香头一闪一闪地透出亮光。烟是青烟,有三缕,扭着、摇着向高处升上去,接着烟头就绕在一起,然后融化了,散开了。那人已双手合十慢慢地跪下来……月光。月光。月光。

人的一生中能回味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且罢,听箫声吧!邻院的栓子已将一杆洞箫吹到月上东山时……后来就下雪了。

雪是沉默的世界的最后舞蹈。雪把一切都盖了。如果你现在说你已失去了很多,已不值提了。如果你现在说你已得到了很多,也已不值提了。

雪,你是遗忘吗?你仅仅是遗忘吗?你到底都教会了我多少?

大雪掩埋了西海固,现在你能说西海固是贫困的吗?雪把一切都给予我们了。看到这满世界的雪,我觉得我们得到的是这么多。

够了。我够了。

雪下得西海固已进入梦想。热炕上的人们是温暖的,自足的。他们在炕上“折牛腿”,“掀花花”1,拉家常。时间就这样过去了……而炕洞里的热灰里埋着的洋芋它的皮子已慢慢地变得焦黄,并且“咝——”“咝——”地向外冒着热气。

雪中的呼吸是隐约的。现在在那雪野中一缕一缕透出热气的,正是人类生活的地方。

古老的能被我所爱,朴素的也被我所爱。

好像我们经受了那么多的贫穷和苦难原来是为了等待一场雪。

1①“折牛腿”、“掀花花”是两种玩纸牌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