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意义究竟何在?人活着到底仅仅是为了吃喝享乐,还是有着更为重要的意义?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需要慷慨赴死,在什么情况下又必须苟且偷生?对于这些问题,司马迁用自己的抉择给我们后世留下了最好的答案。
司马迁是西汉时期著名的历史学家,夏阳(今陕西韩城)人。司马迁家学渊源深厚,他的父亲司马谈不仅是一位了不起的天文学家和史学家,而且对儒、墨、道、法等家的学说也都深有研究。当司马谈做了负责修史的太史令时,深感史学的衰微。为了振兴史学,他决心写一部贯通古今的史书,并为此搜集了大量资料,这也可以说为司马迁的《史记》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受父亲的影响,司马迁从小也熟读经史,并拜了董仲舒等学术大家为师,打下了十分坚实的学术功底。而且他还亲自种田,积极地参加劳动实践,体验社会生活。读书,固然可以增加一个人的理性知识;但对于一个立志要融汇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的历史学家来说还是远远不够的。他还需要跋山涉水,行万里路,去领略人生的浩渺烟云,去砥砺自己的胆识气魄,去开阔自己的胸怀视野。于是,司马迁在十九岁时开始了自己的壮游征程。
在大约两三年的时间内,司马迁从西汉都城长安(今陕西西安)出发,东出武关(今陕西商南南),南下江陵,溯沅水至湘西,又折向东南,上长沙,越洞庭,出长江……足迹可以说遍布了祖国的大江南北。每当经过发生过历史大事的地方司马迁总要停下自己的脚步,探究一下古人留下的足迹:在鲁国(今山东曲阜一带),司马迁参观孔子讲学的旧址;在陈留郡(今河南开封一带),司马迁向当地的老人询问魏国壮士侯嬴、朱亥的故事;在会稽郡(今浙江、福建一带),司马迁凭吊夏朝(公元前2070年—公元前1600年)的开创者大禹的坟墓……这次壮游归来不久,司马迁就当了汉武帝(公元前140年—公元前87年在位)身边的一个随从,奉命出使巴蜀以南又多次陪同汉武帝到处巡游,进一步开拓了自己的眼界。正是这些游历,使司马迁得到了更为丰富的社会知识,掌握了更为翔实的历史资料,考察了更为广阔的风俗人情,也加深了他对历史变迁、社会变革的认识。这些经历对他后来著述《史记有着极为深远的影响,我们依稀可以看到一位史学巨星在经历千锤百炼后正冉冉升起。
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汉武帝率领文武百官一路浩浩荡荡向泰山进发,举行封禅大典。在这次被认为是千载难逢的盛典中,作为太史令的司马谈也因制定封禅礼仪有功而随侍在侧。可刚出长安,司马谈就一病不起,抱疴滞留于洛阳。痛惜与封禅大典失之交臂的他气急交加,生命危在旦夕。此时恰逢出使西南归来赶往汉武帝行在的司马迁途经洛阳,弥留之际的司马谈激动不已,拉着儿子的手,泣下数行,谆谆教诲道:“人活一世,总要留下些什么东西才好。为父这一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把一部纵观古今的史书写出来。你一定要继承为父的遗志,不管多么艰难,也要完成这部史书,也算上对得起苍天,下对得起大地,前对得起祖宗,后对得起子孙了!”司马迁痛哭流涕的聆听父亲的临终教诲,低头呜咽道:“放心吧父亲,儿子虽然生性愚鲁,但是一定会恪守父业,潜心修史,不敢稍有懈怠!”司马谈死后,继任太史令的司马迁投入极大热忱来对待父亲的遗命,他谢绝宾客,不事产业,日夜思竭地诵读皇家藏书,整理历史资料,进行《史记》的创作,日子进行得平淡而又充实。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正当司马迁全身心地投入修史事业的时候,一场飞来横祸不期而至。汉武帝时期,对匈奴大举反击。在汉朝取得了三次大战的胜利后,双方一度罢兵言和。可是在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战火重启,汉武帝让自己的大舅子、贰师将军李广利为统帅,率领三万人从正面进攻。而飞将军李广的孙子李陵率领五千步兵作为偏师进行策应,吸引匈奴单于的主力。路博德再率一万骑兵作李陵后援。本来这是非常完备的计划,但是路博德心高气傲,以老将自居,不屑于给小将李陵当后应。于是汉武帝只好临时把路博德调到别处,结果李陵一下子成了孤军,陷入匈奴单于十万精锐部队的层层包围之中。虽然李陵及其手下将士浴血奋战,可毕竟双手难敌四拳,经过几十天的鏖战,在弹尽粮绝的情况下,李陵被迫投降匈奴。
消息传回长安,汉武帝龙颜大怒,在朝会上,汉武帝大发雷霆:“李陵这小子,朕待他不薄,他居然投降了匈奴!这不仅丢的是他自己的脸,还丢的是咱们大汉朝的脸!朕一定要对李陵全家严加查办!”朝臣们虽然知道李陵投降有无可奈何之处,可是都知道汉武帝的厉害,都不敢上前给李陵说句公道话;更有甚者,为了迎合汉武帝的意思,表示李陵罪该万死。
看着这荒唐的一幕,司马迁坐不住了。想当初,当李陵刚出兵成功拖住了单于主力的消息传到朝廷时,举朝上下一片欢腾,无不举杯庆贺;如今李陵一朝失败,便落了个身败名裂的下场,朝臣们要么胆小怕事,要么落井下石。司马迁不禁问自己:“世人的公道、良心、正义都到哪去了?”他既对朝臣的丑恶嘴脸充满鄙夷,也对李陵的不幸遭遇饱含同情。司马迁秉着本性的正直善良和对武帝的拳拳忠心,站了出来。“禀陛下臣有话要说。”“讲!”“臣觉得,李陵投降情有可原,不应问罪。”
这话一出,众臣一片哗然,每个人都在想:“太史公是不是不想活了?”司马迁接着说:“第一,李陵这次之所以陷入重围导致兵败投降,是因为军事部署不当,也不能全怪他自己第二,即便如此,李陵五千步兵杀了匈奴一万骑兵,也已经算是功过相抵了;第三,李陵这个人,居家能恪守孝道,与朋友交能讲求信誉,而且一直有报国之心,臣相信他早晚有一天一定会想办法逃回来为我大汉效力。望陛下明察。”
司马迁的话虽然客观公正,可是事实上触碰到了汉武帝的敏感神经,尤其是那一句“是因为军事部署不当,也不能全怪他自己”,让他觉得司马迁是在拐着弯批评自己。于是他脸色一沉,指着司马迁说:“你这家伙,是不是李陵走之前给了你什么好处?为什么替他这么一个叛徒说话?来人,把他给我抓起来,押入死牢!”司马迁还没反应过来,就一下变成了死囚。
按照汉律的规定,犯死刑者可以交纳一定金额的钱赎买死罪,也可以腐刑代死。一般情况下,官员们都能花钱赎罪,比如飞将军李广也曾经这样做过。可是司马迁家里原本就不富裕,而他为了写《史记》也没精力去捞钱,所以他家里根本拿不出这笔钱。而他的朋友们,一看他成了死囚,纷纷对他避而远之,哪个肯借钱给他?于是留给司马迁的选择就只剩下两条:要么慷慨赴死,要么接受腐刑——阉割生殖器,屈辱地活下去。
这真是一个艰难的抉择啊!司马迁不惧怕死亡,然而他转念想想,《史记》还没有写完,他一死,这部凝聚着他们父子两代人心血的巨著就要付诸东流了,自己就是到了九泉之下,也没脸见自己的父亲。可是如果选择接受腐刑的话,自己不仅要背负贪生怕死的骂名,而且因为被阉割了生殖器,自己的后半生只能像宦官那样生活下去,受到世人的嘲笑,也对不起自己的老祖先。怎么办?怎么办?
那个夜晚对司马迁来说是个不眠之夜,他在思考自己前途命运的时候,自己酝酿构思的史书中的人物与故事,也纷纷在他的脑海中显现出来:周文王在囚牢里推演出了《周易》,孔子在困厄中写出了《春秋》,屈原被放逐后写出了《离骚》,左丘明在失明后写出了《国语》,吕不韦被贬谪到蜀地编出了《吕氏春秋》……这些先哲们的坎坷遭遇,一次又一次地震撼着司马迁的心灵。他想起了父亲临终的遗训,想起了自己肩负的家族使命,想起了自己的生命价值:怎么能就这样默默地死掉?怎么能这么屈辱地死掉?他意识到,每个人都会死,有些人的死比泰山还重,而有些人的死却比鸿毛还轻。如果自己现在就死了,什么也没有留下,那自己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呢?自己的死就真的比鸿毛还轻。所以司马迁觉得自己必须活下去,完成这部巨著,才能使自己的人生拥有真正的意义。于是他作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接受腐刑,苟且偷生。
作出决定的时刻还不是最艰难的,当接受了腐刑的司马迁走出监狱的时候,才发现苦难只是刚刚开始。汉武帝罢黜了他太史令的职务,让他担任中书令,侍奉在自己身边。这个职务虽然由于接近皇帝而权重,可是由于是由宦官来担任,所以一直为士人所不齿。每天与一群宦官共事的司马迁,感觉自己作为男人的尊严被深深刺痛了。每当他想到自己的耻辱就羞愧得浑身冒汗,以至于把衣服都汗湿了。
但也正是这份屈辱,鞭策着司马迁继续自己的事业,并把自己的苦闷与忧伤寄托在自己笔下的人物身上:在写作《项羽本纪》的时候,他通过描写项羽霸王别姬、乌江自刎的感人场景,通过项羽“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的呐喊,展现了一副英雄落寞的悲剧;在写作《伯夷列传》的时候,他通过列举史实,告诉大家好人未必有好报、坏人有时候也会有好结果的故事,展示现实的残酷与不公;在写作《屈原列传》的时候,他将自己与忠于楚王却被流放、最终殉国的屈原类比,借此批判了汉武帝的刚愎自用与专横跋扈,并抒发了“举世混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无奈与孤傲;在写作《刺客列传》的时候,他将荆轲面对强秦时大无畏的精神刻画得淋漓尽致,尤其是那曲“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将千百年来无数仁人志士的悲壮充分地展示了出来……每每写到情深之处,司马迁都会激动地泪流满面。
可以说,历史给司马迁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如果没有这次屈辱,司马迁未必能够对世间百态有这么深刻的洞察,其对历史的见识也许会大打折扣。这次屈辱对司马迁来说是一场不折不扣的悲剧,而对于我们这些后世的读者来说,却是一大幸事。历史有时候就是这么荒谬,先人经历的苦难,对于后人而言,却往往是一笔宝贵的财富。
经过许多年的努力,司马迁终于完成了《史记》的创作。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在中国史学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全书由十二本纪、十表、八书、三十世家、七十列传所构成。全书血脉贯通,体大思精,全面系统地叙述了我国从上古至汉初三千年来的政治、经济、文化的历史脉络,是我国上古历史的伟大总结。《史记》上承《春秋》,下启二十四史,是司马迁为我国民族文化和历史学做出的卓越贡献。总之,《史记》是一部集思想性、文学性、史学性于一身的巨著,被鲁迅先生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当代历史学家郭沫若写诗称赞司马迁:“龙门有灵秀,钟毓人中龙。学殖空前富,文章旷代雄。怜才膺斧钺,吐气作虹霓。功业追尼父,千秋太史公。”
然而,对于后世一切的崇高评价,刚刚完成《史记》的司马迁却根本不可能听到。他所能感觉到的,只有一种解脱。是啊,自从接受腐刑之后,原来的司马迁已经死了,现在的司马迁,完全是靠写作《史记》作为自己活下去的唯一动力。而今《史记》已成,自己的生命已经没有任何的意义,能感受到的,除了屈辱,还是屈辱。临死前,司马迁将《史记》的书稿交给自己的外孙杨恽,对他说:“外公这一辈子的心血,就在于这部著作。可是现在世人都认为我是贪生怕死之徒,如果现在这部书流传出去,大家肯定不屑于去看,还会对我横加非议。这部书稿,你把它藏在名山里面,不要公之于世。是金子总要发光,如果这是一部好书,早晚还是会被世人承认的。我受了腐刑,没脸见祖先,别把我葬在司马家的祖坟里,把我葬在别处,能看见祖坟和大河(即黄河)就行。至于我的是非得失就交给后人来评说吧!”
苏联作家奥斯特洛夫斯基在革命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有这么一段话:“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对于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为人卑劣、生活庸俗而愧疚。”死亡是每个人早晚要面对的,所以人不应该畏惧死亡。可是当生存下来可以具备比死更重大的意义的时候,也应该选择克服一切困难活下去。生命应该是充实的,即便我们不会像司马迁那样经历如此非人的苦难,也应该学会热爱生命,有所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