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们赶到医院,古先生已经出院回家了。
为古先生张罗出院的是小虎和他妈妈。我和家立赶到古先生家时,半月婶还在厨房里忙着。
老主人归来,米开朗挺兴奋的,楼上楼下没来由地蹿着添乱。
古先生和小虎在楼上摆桌椅。小虎一见我就哇啦哇啦问我去了哪儿。家立不便爬楼梯,就在厨房里和半月婶闲聊。
这是向古先生和小虎讲童家树倒假币的时机了,可话到嘴边,我又把话咽了回去。楼下传来家立和半月婶快活的笑声。童家立是难得这么开怀大笑的。
半月婶在楼梯口大声问:“楼上怎么样了?水快开了!”
原来小虎向他妈妈吹过古先生的茶道,今天半月婶一定要见识见识古先生的茶艺。
小虎说:“古先生,今天你得帮帮忙,别再来假茶道了。”
古先生说:“你们等着,今天我露一手真茶道让你们崇拜崇拜。奔奔,请你把那盘《天籁》找出来放到音响里。小虎,把家立扶上楼来,我们马上洗壶了……”今天的古先生白发飘逸,一脸红光,又是穿着白缎子中式褂子,看上去像气功大师。
我争着下楼去背童家立,我明白我能和他相处的时间只能以小时来计算了。你想,等到他知道是我揭露了他哥哥,他还会把我看作朋友吗?
我下楼梯时,家立在楼梯口仰脸等着我。
童家立用手帮着腿使自己站了起来,然后向我伸出一只手,竟脸带歉意。他伸出一只手是让我扶着他,而我坚持着要背他上楼。
他的胸脯信赖地贴在我的背上。他不算重。我踩上第一级楼梯时,他伸手抓住了扶手向上努力拉。他实在是一个好强的少年。我忽然想:他哥哥是他们家唯一的经济支柱,以后,他和他奶奶怎么生活?他病歪歪的奶奶是不可以与我奶奶相比的。我奶奶开朗、坚强而且能干。
我的大腿有些僵直。
踩上第三级楼梯时,他的鬓发触着了我的耳朵。他没有避让,我也没有避让。他生性内向、交友谨慎,可他一开始就认同了我,接纳了我。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吗?
他在我耳边轻轻说:“知道我这时在想什么吧?嘿,我挺想莫阿六的五香螺蛳的。你还想去三步两条桥吗?”
我挣扎着点点头。
木楼梯在我脚下轻轻呻吟。
他说:“等一会儿,我有一个重要消息发布。猜猜,哪方面的?”
我摇摇头。我觉得有点儿喘。
古先生的正宗茶道反而没有他的假冒茶道有趣。小盅里的茶好苦的。
小虎喝得叫苦连天,连喊“帮帮忙”,叫古先生别再弄这种难喝的中药汤了。
半月婶笑道:“儿子,这得怪你的舌头太嫩了。”
家立说:“是我们文化修养不够,古先生,对不对?”
古先生笑道:“没什么玄的,我看这和年龄有关。我在你们这么大时,看到这么小的牛眼茶盅就烦呢。”
这一次,米开朗表现得特有教养,端坐在写字桌上,眯着眼睛陶醉于《天籁》的鸟鸣声里。
半月婶讲实惠,换了一个大杯,把茶兑得很好喝。
小虎照样兑水,咕咚咕咚喝下一大杯,说:“还是牛饮痛快!”
半月婶想起姚根林的事,说:“儿子,你那事办得怎样了?”
小虎抹抹嘴:“啥事?”
半月婶说:“你不是在找那个长发女人啊?”
小虎说:“咳,算了,不找了。”
半月婶说:“说啥话?”
小虎说:“妈,帮帮忙,人海茫茫何处寻哪?再说,没头没脑地在街上寻,就是真碰上了也是低级破案,没档次……”
半月婶把茶杯一放,喝道:“闭嘴!好你个小子,你是这么想啊!我还以为我儿子出息了,要学张俊华的见义勇为呢!你以为找长发女人是好玩,是为了你小波洛脸上增光对不对?”站起身一把抓住小虎手臂,说:“走!去医院看看姚根林去!你这个小浑球!”
小虎挣脱了母亲,嘀咕道:“你怎么盯住我了!”
半月婶说:“你怎么了?你忘了你的性命哪来的了?为了救你,张俊华那孩子年纪轻轻的牺牲了。”
小虎嘀咕道:“姚根林又不是张俊华的兄弟。”
半月婶想了想才回过味来,气得嘴唇直哆嗦,又想在桌上猛击,想起这是在做客,忍住了,忽然换了一种疲倦的口气说:“古先生,你听听,这小囡怎么能这样想?”又眼睛一亮,大声说:“儿子,那我问你,张俊华救你,救你们几个人,他认识你们哪一个了?哪一个也不认识啊!那个歹徒和俊华有怨仇吗?没有!那么,俊华他为什么要救你们?说!为什么!”
小虎无言以对。
一只黄莺在音箱里婉转地鸣唱。
古先生回身把音响关了。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好像害怕不小心破坏了房间里的气氛。
静默。
都在想半月婶提的问题。可能半月婶也在想她提出的问题。
米开朗悄悄跳下书桌,躲到沙发后面去了。它可能感受到了这静默的分量。
静默。
古先生咳了一声,轻声说:“我想起一些事,我讲讲。”
那时候古先生兼着师范附中两个班的美术课。一次,是个星期天,古先生带着十多个同学去一个小镇写生,回城时已是傍晚。他们搭乘的公共汽车在半路上熄了火。驾驶员忙乱了一会儿,说要些人下车去推动汽车帮助启动。古先生一挥手,十多个同学都跟着他下了车,跟着下车的还有几位乘客。马达响起来了,推车的人赶忙回到车上,可因为停车等推车人上车,又熄火了。还得重新来。古先生和十多个同学再次下去推车。马达响起来,车子启动了,可这次汽车再没停下来等推车人。不顾同学们的呼叫和追赶,那汽车竟绝尘而去!同学们惊愕地看着他们的老师,在无声地发问:“老师,这到底怎么了?”古先生觉得胸口好闷,问:“同学们,老师做错了吗?”一个同学说:“不,错的是他们!”古先生咬牙道:“不!我错了,我不该让你们下车。”
讲完往事,古先生沉默了一会儿说:“讲这件事,我是想对小虎说,他刚才说的一些不是全无道理——金童子巷里围观的那些人呢?他们怎么了!怎么就不肯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还有,那个长发女人,她又怎么了?人家救了她,伤得那么厉害,可她呢?她真的就不肯出来说一句话!小虎,你是这样想的吧?所以我说你说的并非全无道理……可是,小虎,你可知道,推车的事过去这么多年了,为什么我还念念不忘?因为我一直在后悔。当时,我不该对同学们说‘我错了’,我应当对他们说:‘老师没有错,错的是车上的人!’当我后悔时,我已经来不及纠正了。那些同学都毕业了,走了。后来,我终于有了一个机会,一个呼唤的机会。那就是为张俊华雕像。雕像完成之后,许多人都说这座雕像和张俊华本人的形象有较大的距离。张俊华是我的学生,是一个文静的、一天到晚笑眯眯的英俊后生。可雕像是一副怒眉呼号的样子,浑身的肌肉似乎都在呼号……”
我说:“古先生,雕像和推车的事有什么联系呢?”
古先生叹道:“张俊华斗歹徒那一刻,离事发现场不远的地方还有一只小游艇。是那种电动的小艇,几分钟就可以赶到现场的,可那小艇悄悄溜走了。他们怕那个疯狂的歹徒……报道中没有提到这个情节,不知是记者的忽略还是有关人员的删节……我想,张俊华当时是看见了那艘游艇的。他当时会怎样?他一定会在心里喊:你们跑了,你们这是怎么啦!我就是在雕刻这一瞬间的张俊华——一个在内心呼喊着的悲壮的英雄!”
半月婶把一只手按在古先生手背上,说:“古先生,你不要太激动。我们明白了,明白了。”
古先生平稳一下情绪,又说:“半月婶刚才问得太好了。张俊华并不认识辛小虎和童家兄弟,可他为什么要舍身相救?为什么?这不就是我们常常说的见义勇为吗?俊华雕像呼唤着的就是这个——见义勇为!小虎啊,家立啊,你们记着,张俊华是你们的救命恩人,但他仅仅是你们的救命恩人吗?我可以依照照片和记忆把俊华雕塑得很像他本人。我没有,我更愿意把英雄塑成一种象征——正义的象征,呼唤着正义的象征。”
小虎直挺挺地坐着,嘴唇发抖。
家立将双手扑在桌上,埋着头。
我在流汗。我听见了我身体深处的许多声响——一些东西在哗哗啦啦坍塌,一些东西在蓬蓬勃勃地生长。坍塌的是类似于“墙”的东西,于是我的心灵就看见了一片辽阔。生长着的是类似于“树”的东西,一棵棵蓬勃的树挂着晶亮晶亮的雨滴……
我轰然站起,说:“我揭发了童家树!”
童家立说:“奔奔,能背我下楼吗?”
我看着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脸相当苍白。他努力地扮出一点儿笑容。
我走近他,伸手摸了摸他的手臂,然后转过身。
他的胸脯信赖地贴在我的背上。我分明感受到了他的疲惫。
小虎走过来扶住了家立的手臂。我也感觉到了小虎的扶持。
我也有点儿疲惫,我想小虎也有点儿疲惫。我们三个男孩都有一种泅过一条大河的感觉。
走到楼梯中央,家立在我耳边轻轻说:“奔奔,知道我为什么挽留你吗?你别告诉别人——我就是希望有今天。”
我站住,转脸看着他的眼睛:这是真的?
楼道挺暗,童家立的眼睛亮亮地迎着我询问的目光,又轻轻地说:“我约莫知道他在干那种坏事,可我……他是我的亲哥哥,我没勇气揭发他。”
我听得发呆。
他说:“对不起。这个你不要告诉别人。”
我点点头。
家立坐上轮椅时,门铃响起来。是家立的嫂子来找他。我见过家立的嫂子。
家立说:“姐。”
家立嫂子说:“弟弟,你知道你哥的事了?”
家立点点头。
她说:“弟,以后我回家住。弟,我们回家。”
家立点点头。他的眼圈有些红。
她从我手里接过轮椅的推把,冲我笑一笑,对家立说:“他还是你的朋友,对不对?”
家立看着我点点头。
她按了按我的肩,说:“好样的。”
家立说:“小虎,给老丁去个电话,他那儿有那个长发女人的线索。”
轮椅出了大门,又出了青果巷,汇入半边街的人流。
和小巷相比,半边街明亮得多,生动得多。
世界在运转着。世界是一部巨大的、复杂的、叫人一下子吃不消的机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