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克里斯汀走入了梵高的生活。她每天给他当模特,给他做晚饭,给他洗内衣,上街买东西。
梵高每天付给他一个法郎。他知道这超出了他的支付能力,但是他喜欢她陪伴。他喜欢在新煮的咖(kā)啡气味中醒来,喜欢看一个态度亲切的女人在炉子周围忙碌。这是他头一回有个家了,他发现有个家是很惬意(惬意(qiè):满意)的。
等到他画她画得对她身体的线条了如指掌时,就决定画一幅地道的习作了。他让克里斯汀裸(luǒ)体坐在火炉旁的一小段圆木上。画面上,她那骨节粗大的手放在膝盖上;脸埋在瘦得皮包骨的臂弯中;稀疏的头发披在背后;松弛干瘪(biē)的乳房下垂到精瘦的腿上;踩在地上的扁平的双脚给人一种不稳定感。他给这幅画题名为《哀伤》,这是一幅生命力已被榨(zhà)干的妇女的生动写照。
这幅习作耗(hào)去了他一周的时间,也用完了他的生活费。克里斯汀心疼他,只好回家去给他拿了些土豆来。
无奈之中,梵高想到了特斯提格先生,于是带着自己的一些作品去拜访他。但他却说:“你现在不应当画人物,因为你画的东西都卖不出去。你应当画水彩而不是别的什么。我真失望,梵高,你作品上的那种粗野生硬依然如故。有一点我敢断言,你压根儿不是做艺术家的材料。”
几天来饱尝的饥饿之苦让梵高衰弱无力地坐在了椅子上。
这样大约过了一周,梵高登门拜访毛威。毛威正在创作油画,见到他来就马上把画盖上了。毛威已经三天没有进卧室睡觉了,举动有点神经质,似乎心事重重。
“我带了几幅水彩,我想也许您能抽出一点时间看看。”梵高说。
“我可不是老有心情欣赏你的东西,梵高。”毛威显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有点歇斯底里。
“表哥,我们之间出了什么事?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梵高情绪激动地说。
“我不满意你,梵高。”毛威疲惫地站起来,“你应当自食其力。你不应当用到处行乞的做法给梵高家丢人现眼。”
“那么,你是不愿意再教我了吧?”
“不愿了,我不愿再和你发生任何关系了。”毛威冷冷地说。
梵高备受打击,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克里斯汀在那里等着他。
“克里斯汀,我要娶你。我要经历一下家庭生活的忧与喜,这样才能以自己的亲身体会画出关于家庭生活的作品。我曾经爱过一个女人,这爱情已经被扼(è)杀了。但爱情死亡之后还能复活,克里斯汀,你就是这爱情的复活。”梵高说。
克里斯汀坐在他身边,“我爱你,梵高,你是第一个对我好的男人。我要求不多,即使除了面包和咖啡别的什么都没有,我也不抱怨。只要能和你分享你有的那些,我就很快乐了。”
他们坐在地板上,紧紧地抱在一起,火炉里熊熊燃烧的火焰温暖着他们。
几个月后,克里斯汀的小孩生下来了。梵高很高兴,虽然这个孩子并不是他的。
提奥把钱寄来了,梵高换了一所大点的新房子,因为他希望克里斯汀有个温暖舒适的家。而新画室也布置得焕然一新(焕然一新:形容出现了崭新的面貌)。
梵高怀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恬静(恬静:安静)心情重新回到工作中去了。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克里斯汀,他也有了继续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只要提奥不抛弃他,他确信自己能够成为一名出色的画家。
他有了新的表现主题:一个劳动者的形象、一块耕地上的犁沟、一片沙滩、一片大海和一角天空。他致力于表现蕴(yùn)含于它们之中的诗意。
梵高用水彩画了大量的街景,他发觉这种绘画手段颇适于表现那种迅速产生的印象,但是它没有深度和厚度,也不具有表现他需要描绘的事物的那种特性。他向往画油画,可又不敢动手,因为他听说许多画家都是由于事前未学习画油画就着手去画,结果把自己毁了。
这时,提奥到海牙来了,现在他已成了一名精明强干的画商。两人寒喧过后,提奥说:“你和那个女人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我来这里主要是想和你商量不要同那女人建立永久关系这件事。你觉得你明智吗?”
“茜恩为我分担了画家生活中的烦恼和困难,何况她又是那么愿意为我做模特儿。她给我带来了爱情,带来了生机。我可以深刻地了解生活,通过亲身经历生活中的重重忧虑和苦难而在艺术上取得进展。”梵高对弟弟说。
克里斯汀来到了画室,她变得漂亮了,显出一种质朴的美。梵高的爱情使她周身洋溢(洋溢:充分流露)着自信和幸福。她沉静大方地同提奥握了手,问他喝不喝茶,并且坚持要他留下来吃晚饭。
晚饭时,提奥和克里斯汀谈得很融洽。临走时,提奥对梵高说,“她挺可爱,确实可爱。我原先真没有想到!……你要画油画就赶紧画吧!一旦你满意了就可以寄给我。”
提奥一走,梵高就动手试着用起油画颜料来。他画了几幅习作,有柳树,有煤渣路,还有菜地,心里十分得意。因为他肯定,谁也不会相信这些画是他初次尝试的结果。
一个画家朋友来看梵高,并用25法郎买了他五幅画,这让他欣喜若狂。要知道,这可是他画画以来挣的第一笔钱!
梵高给父亲写了封信,附上了25法郎,并有保留地告诉了他克里斯汀的事,并请他到海牙来做客。
一个星期后,父亲就来了,胳膊(bó)下面挟着一大包东西。梵高打开来,抽出一件给克里斯汀的暖和的外衣,于是他明白一切都已不成问题。
“温森特,”他父亲说,“有一件事你的信中没有提。这婴儿是你的吗?”
“不是,我碰到她时她正怀着这个孩子。”
“你一定要娶她,梵高。而且,你母亲盼着你们什么时候回家看看。孩子,我们家搬到了纽恩南,那是一个可爱的小村镇,你会喜欢的。”之后,父亲回家去了,并安慰着母亲,他们儿子的情形不像他们想象得那样糟。
梵高潜心研习绘画,热情越发高涨起来。提奥信赖他,父母并没有对克里斯汀持反对态度,而且海牙也没人来打扰他,他可以完全自由自在地去画自己的画了。
惟一的困难是油画颜料贵得吓人,而他涂颜料又那么厚。而且,婴儿需要那么多东西,克里斯汀还得不断地服药、买新衣服、吃些专为她补养身体的食物。这个家就像个永远填不满的无底洞。
他被海、沙丘、渔民、渔船、渔网吸引着。为了捕捉大海和天空千变万化的形态,他扛着沉重的画架,每天不辞劳苦地穿过沙滩去写生。深秋天气,别的画家都回到自己画室的火炉旁工作了,而他却依然在风里、雨里、雾里,甚至在狂风暴雨里外出画画。然而他爱这一切,什么也阻挡不住他,除非死神来临。
梵高要克里斯汀为他摆姿势,但克里斯汀却不再温顺了。“这就是你收留我的惟一的目的!你好从我身上省下钱来么?要是我不给你摆姿势你就会把我撵(niǎn)出门啦!”
克里斯汀病好后,已经变成另一种女人了。对痛苦的记忆淡薄了,决心做贤妻良母的愿望动摇了,她早年的想法和习性也慢慢地回来了。
“你能答应把提奥给的150法郎都用来过日子,不用在模特儿和颜料上吗?”
“我做不到,茜恩。那些东西得首先考虑。”对于梵高来说,绘画就是他的生命。
“我也得活呀,梵高。我不吃饭怎么能活下去呢?”
“我不画画也没法活。”
“好吧,钱是你的…你的需要第一……我明白了。他们告诉我,你会离开我。”
“我是不愿意抛弃你的,茜恩。”
“这不是抛弃,梵高。你从没有为我着想过。”
“茜恩,我一直都想帮助你。我爱过你,也曾尽力地照料过你。我求你别再回街头干那种事了,那会把你害死的!”
“如果我上街,那也是生活所迫。”
不久以后,梵高离开了克里斯汀,离开了海牙,回到了纽恩南。
因为父亲杜奥特鲁斯已经从普通传教士升为可以掌管一个社区的主教了,他曾多次写信叫儿子到新家看看,其实他也想了解一下儿子近期的情况,梵高在海牙的一些事他已经有所耳闻。
梵高绝对没有想到,家中正有一场审判等待着他。
“干这行有前途吗?你是否可以用它自食其力呢?”晚饭后,父亲问儿子。他坐在火炉旁抽着烟斗,炉火映红了他的脸。梵高注意到父亲老多了,眼角耷(dā)拉了下来,下巴上的肉更松弛(chí)了。但是他看儿子的眼神依然还是那么严厉,一点都没有变。
在父亲注视的目光下,梵高没有退缩,他觉得正好利用这个时候给家人讲一讲自己的艺术、理想。
“爸爸,请你相信,我一直在不懈(xiè)地努力,一天都不敢倦怠(倦怠(dài):疲乏困倦)我的画也在取得进步,上个月科尔叔叔还买了我的几幅风景画呢……
“进步?但我听毛威说,你的画技停留在初学的水平。甚至,你根本不想听从他的指导,你拒绝画石膏,有这事吧?”
梵高这才知道毛威已经把一切都告诉家里人了。稍稍沉思了一会儿,梵高平静地说:“毛威有他画画的标准,我有我画画的标准,我们的目标不同,准则也不同,我们根本不是一路人。”
“怎么不同?”杜奥特鲁斯觉得他越来越听不懂儿子的话了。这个儿子,生下来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执拗(niù)、敏感、偏激,别人说好的东西,他偏认为不好;别人都觉得肮脏的东西,他却视为珍宝。
梵高知道爸爸对绘画没有研究,他决定用一种更通俗的方式解释他和毛威的区别。“比方说,他要求我穿上漂亮的礼服参加一些聚会,认识一些名流。而我感觉,也许让我衣着破烂地和那些矿工、农民打成一片更合适一些。再比方说,他认为要想成为一名画家,必须首先老老实实琢磨(琢磨:加工使其更精美)那些没有生命的石膏。是的,这种做法能够造就一批画家。但是并不代表这种方法就一定适合每个人。我的灵感来自生活,来自自然,来自一切有生命力的事物……”梵高看了父亲一眼,发现他双眉紧锁,烟斗已经抽完了,还含在嘴里,他不知道是否还要继续说下去。
“接着往下讲。”父亲头也不抬地说道。
“再比方说,毛威要求我尽量按照事物的本来面目描绘他们,而我习惯于用自己的个性激情画他们。”梵高努力说得简短一些。
“完了?”父亲问。
“完了。”儿子回答。
“这就是你的标准?”杜奥特鲁斯站了起来,在屋子里一圈圈地踱步,脸因生气而涨得通红。
“那好,我问你,你的目标是什么?你取得的结果又是什么?你瞧不上毛威的标准,可是人家现在已经是荷兰知名画家了,而又有几个人知道你?你口口声声标榜自己的什么标准,可是毛威的画在古比尔卖出了600法郎,而你的画被一个亲戚买走还沾沾自喜(沾沾自喜(zhān):形容自以为很好而得意的样子)我可以告诉你,你的惟一的一个买主也被你赶走了!自己看看吧!……”杜奥特鲁斯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封信,摔在梵高面前。
“亲爱的哥哥嫂嫂:
鉴于温森特·梵高的不名誉行为,原定的六幅风景画取消,今后我将不对他的任何画发生兴趣。希望通过你口告知他,以便让他醒悟。
科尔·梵高”
梵高低下了头,克里斯汀的事他不想再作多的解释。
“你只是可怜她,同情她,想帮帮她,是吗?”在一旁沉默良久的母亲终于开口了。她理解儿子,她知道儿子的与生俱来的同情心大海一样深。
梵高默默地点点头,眼里含着泪。
“我猜对了吧,这件事你就原谅他吧!”母亲向父亲求情。
“但这些事会葬送你的!”父亲依然不依不饶:“你天天接触的就是这些妓女、农民、劳工……这些下三流的人,什么时候你才有出头之日?”
“他们都是我的模特。他们是我最感兴趣的题材。”梵高淡淡地说,他感到他和父亲之间的鸿沟已经无法跨越了。
“为什么偏偏是他们?你也知道你感兴趣的题材别人是不感兴趣的!”杜奥特鲁斯恨不得把梵高的脑袋敲开看看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因为他们是世界上最值得同情、注意,最值得画家去尽全力表现的人!”
“更因为在他们中间,我找到了一直在寻找的一种质朴的生命力,强烈的对生的渴望!”
一口气说完这些,梵高一摔(shuāi)门出去了。
从此,每天一大早,他就背着画架子出门了,他总是力争在父亲起床前走出房间,因为他害怕听见父亲经过他房间时发出的叹息。
有一天烈日当空,他带着一顶破毡(zhān)帽画一个犁地的农民,远处的榆(yú)树下有一团白色影子在不时飘动,他凭直觉认定那是盯他梢(shāo)的人,而且是个女子。一个奇怪的想法涌入他的头脑,他想那一定是一个胆小而又多事的富贵人家的千金,她把温森特当做了一个疯子,她非常开心地想要看看疯子到底干些什么,然后把这个故事讲给他的姐妹们听,为了使故事延续下去,所以她必须天天去看。温森特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他很快就忘记了她,田野和农民才是他专注的对象。
傍晚,农民们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家,温森特还得享受最后一抹夕阳。他收起画夹,掏出烟叶和小烟斗,拿出速写本,他有迅速捕捉某种印象的能力,并在其中获得永不消褪(tuì)的快感。
一声微弱叹息传过来,接着是一件东西扑地而倒的声音。
温森特正好勾勒了最后一笔,回过头去,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女子扑在地上,柔弱的手臂一长一短向前伸出,她的脸枕在手臂上,看样子已经晕了过去。
那是一张几乎没有血色的脸,眼角已现出细细的鱼尾纹,她看上去三十多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