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森特拿不准要不要去帮她,他对她并没有好感,她是因为偷看他时间太久而晕倒的,况且他不知道他的帮助会不会弄巧成拙。
他收起工具,然后慢慢地往回走,走了十几步远,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薄暮中她仍然一动不动。
也许会出人命的,他想。然后向她走过去。
他单腿跪在地上,用手臂托起她的头,把她紊(wěn)乱(紊乱(wěn):杂乱;纷乱)的头发理顺,用自己的水罐喂了她一点水。她的眼睛睁开了,那是一双漂亮的深褐色的眼睛,惊恐之中透露着温柔,还有一种神秘的梦幻般的色彩。她在他的臂弯中微微颤抖。
“我能帮你什么忙吗,小姐?”
女子的脸颊上飘起两朵红晕。他在一瞬间从这张脸上看到了茜恩的影子。
“我得回去了,谢谢你,温森特。”她轻轻地说,她的脸离他很近,嘴里的热气呵到他脸上,温热而使人激动。他对她知道自己的名字并不感到惊奇,村里人谁都知道有一个招摇过市招摇过市:故意在公共场合张大声势,引人注意。的疯子,他的名字叫温森特·梵高。但温森特并没有在那张脸上和语气中感到一丝一毫的敌意。
“你叫什么名字?”
“玛高。”女人站了起来,在温森特的手臂将要松开的一瞬(shùn)间,她突然扑过去搂住温森特的脖子,把嘴唇贴上他的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爱你,温森特。”她含混不清地说。
温森特被这种突如其来的遭遇弄昏了头,同时本能的欲望骤然爆发。
夜幕把俩人完全笼罩,田野旁边的草地上,蟋蟀的叫声充满柔情。
玛高就住在温森特家的对面。她是一个牧师的女儿,她的父亲早已去世,留下母亲和五个姐妹。他们的家庭有一笔巨大的遗产,所以成为纽南比较富裕的家庭之一。
同时这又是一个奇怪的家庭,除了必要的、生活上的社交,她们全家都深居简出,让人猜疑,一层神秘的色彩装饰着这个家庭,形成纽南一道奇异的风景。村里人对这所屋里晃动的一个模式的老少女人们曾有过一段相当长时间的议论,但久而久之,就习惯了,而且达到视而不见(视而不见:尽管睁着眼睛看,却什么也没有看见)的地步。
温森特从玛高的身上了解了一切,成为纽南第一个解开这个谜的人。
因为信奉正教的原因,性格怪异的母亲控制着这个家庭的一切,包括饮食起居和社交,甚至各种在女儿们心中必然形成的情绪。所以她坚决反对女儿们与任何男性交往,固而造成了五个面容憔悴的老姑娘聚居一窝。
玛高是五姊妹中最不安分的一个,排行第二,年已40岁。她曾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少女时期爱上本村一个少年,但被母亲和姐妹们群起攻之,赶跑了那个胆大妄为(胆大妄为:毫无顾忌地胡作非为)的侵略者。从此,玛高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
“世界上最残酷的事莫过于一个女人不能爱人和被人爱着,白天黑夜,我无时无刻不在渴望着爱情来到我身边。”她对温森特说,“可是纽恩南没有我所爱的和敢于爱我的人,我幻想过我的爱人像我一样受着孤独和痛苦的煎熬(áo),有一张因焦渴而枯衰憔悴(憔悴:形容人瘦弱,面色不好看)的脸,而这个时候,我看到了你,你的脸上有一种对爱的渴求。当村子里的人对你望而生畏、恶意中伤的时候,就像刀子同时扎在我的心坎上。你是一个孤独的人,也是一个坚定的人,我想我要找的人就是你。”
“我也爱你,玛高。”温森特在思索了几分钟以后,缓慢但却是坚定地说出这几个字。
温森特把自己的三次恋爱和结局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玛高,他从来没有过像现在这样强烈地向人倾诉痛苦与欢乐的欲望,因为几乎没有人可以耐心地当他的听众。在此以前,除了弟弟提奥,他的心事只能在自己心里发酵(jiào),质变为另一种痛苦。玛高真切地说:“我要分担你的忧愁,亲爱的,任你走到哪里,我都在你身边。”
接下来他们约定各自向家里透露他们的爱情,请求允许他们结为夫妻。
父亲对温森特发布的又一次“新闻”甚为愤怒,有这么个儿子,你就永远别想在有生之年获得一种体面的宁静。但他又无法采取更强硬的措施来规范儿子的行为,所以他的意见又落入俗套:
“你没有钱,单靠弟弟的供养来娶老婆,不感到羞愧吗?”
“只要我忠于我的事业,不断进步,挣钱的日子指日可待。”
“那么你应该等到你能挣钱的那一天!”
“不!我下了决心,您无法阻挡!”
玛高的家里则掀起了轩然大波,母亲根本用不着亲自出马,她以一种必胜的自信毫无表情地欣赏着四个女儿行使家法。玛高的四个姐妹搜罗了她们毕生的智慧把温森特刻画成一头作恶多端的狼,而玛高小绵羊正自己走入那只血盆大口中。
玛高的眼睛哭肿了,傍晚他们在田野见面的时候,玛高的信心完全丧失了,一个40岁的女人不可能像年轻人一样具有持久的战斗力,她感到了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温森特面对伤心欲绝的玛高,毅然决定独闯虎穴。
老母亲披挂上阵,精兵良将,阵容齐整。温森特后来能够在五只母老虎的围攻下得以全身而退,实在是万幸。
温森特上场时倒是从容不迫,但是他一句话往往换回来她们每人两句的轮番轰炸,甚至更多。他在三小时里只讲了三层意思:一是他爱玛高,玛高也爱他,他们得结婚;二是玛高在家里精神受到严重摧残,继续下去,可能会患上精神分裂症或者脑膜炎;三是要么马上结婚,要么不结婚。她们说她太老了,太老的女人怎么能干那种没有廉耻的事?况且谁知道这是不是一个骗局?最后老母亲把那种咒骂和愤怒归纳成一个中心思想,得等两年以后再说,以此验证温森特爱情的坚定程度。实际上用两年的时间不断摸索驱散这对野鸳(yuān)鸯yānɡ)的计谋是绰绰有余(绰绰有余:形容很宽裕,用不完)的。
此后玛高的形象变得日益衰竭(jié),温森特觉得她简直就像福楼拜小说中吞毒前的包法利夫人。她哭着对温森特絮叨:“我希望自己马上死掉!”
有一天早晨她偷偷跑出来,在野外找到正在写生的温森特:当时旭日东升,祥光四射,谁也料不到在这个美好的时候会出现不幸:玛高在家里喝了一小瓶番木鳖(biē)碱,见到温森特以后,已经支持不住了。
玛高倒在温森特怀里的时候,用一种胜利者的口气微笑着说:“我终于也给人爱上了。”
温森特把玛高送到医院里,并陪在她身边一整天。幸好她在吞服番木鳖碱的时候,为了止痛,又吞食了一些鸦片酊(dīnɡ),而这正是一种解毒剂。
医生说,性命可能保住,但恢复健康要根据环境和心情来确定。
她的家人把温森特看成罪魁祸首和杀人犯,否则她会平静幸福地过完下半辈子。
温森特在这件事的打击中仍然能够坚持背上画箱去野外作画。虽然他的脸上布满悲戚和忧伤。
不过,纽恩南的人对梵高还是很友好,在他们眼里,这个和他们一样早出晚归的年轻人是勤劳的,看到梵高正午顶着日头在田间作画,他们常常让自己的孩子给这个“可爱的年轻人”送去一些刚刚烘烤出来的土豆。而作为报答,梵高也义务为这些淳朴的农民和织工们画一些肖像素描。看到自己的画被他们当作圣物似地挂起来,梵高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于是,他干脆常常邀请这些农民和织工们当他的模特。他们也非常愿意,一来他们确实很喜欢这个热情的小伙子,二来又可以挣些零用钱,何乐而不为呢?
路德一家人就是通过画和梵高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路德一家生活十分艰难。母亲年轻时就守了寡(ɡuǎ)留下一儿两女和一个90岁的婆婆,一家五口就靠儿子和大女儿当织工维持生计。梵高有意让他们多当几回模特,多挣点钱,路德一家呢,也总是留梵高在家里吃一顿便饭。吃了几次之后梵高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像荷兰大部分地区的农民一样,纽恩南的人酷爱吃土豆,几乎顿顿都吃。他们习惯于把土豆煮熟后剥皮,一个一个的将这些白白嫩嫩的土豆切成丝,或剁成块,然后沾上糖就着黑咖啡吃下去。
一开始,梵高还吃得津津有味,连续三顿之后就再也咽不下去了。可是路德一家,还有和路德一家一样千千万万的纽思南甚至整个荷兰地区的贫苦农民,他们成年累月吃的东西就只有土豆和黑咖啡!
梵高突然想起在海牙时曾画过《种土豆的人》,这次何不再画一组《吃土豆的人》,他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19世纪末期的荷兰人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于是梵高把弟弟寄来的100法郎分出一半给了路德一家,只有一个请求,那就是允许他每天中午和晚上到这里和他们一起吃饭。
于是他开始了《吃土豆的人》的创作。
他画得很快,路德一家喝咖啡时他正在上颜料。等路德一家收拾桌子时,他已经把蛋青涂在画布上,用来固定画面了。他终于捕捉到了那转瞬即逝的具有永恒价值的东西。
最后他点燃烟斗,退了几步,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他知道在他笔下,布拉特省纽恩南小镇的农民将获得不朽(xiǔ)的生命。
从路德家出来时,夜已经很深了。梵高想买一些烟草,摸遍了所有的口袋,发现自己已经是身无分文,这才想起最后一点儿钱也给路德一家了。
不知为什么,纽恩南的一切都越来越让他感到厌倦。这里的生活太缺乏变化了,人民也太安于天命了。他们就像一头头被蒙上眼睛的骡(luó)子,终年拉着沉重的磨盘原地打转,有一把豆子或是青草吃就很满足了。他们就是这样生活着,一直到老、到死。
这里有的只是安宁和平和,缺乏的是激情和冲动,这里可以安享晚年,却不能创造艺术。对于正处在创作高峰的梵高来说,纽恩南实在是太闭塞了,也太沉闷了。梵高知道自己又将开始新的旅程。
但是究竟到哪里去呢?
家是不能回的,阿姆斯特丹的伯父一定对他的不辞而别耿耿于怀;博里纳日的矿工们也不再需要他了;海牙的表哥那儿更是去不得,毛威的话已经使他伤透了心。对呀,提奥!怎么没想到去投靠他呢?依靠弟弟的资助生活,平常又保持着书信来往,梵高总觉得提奥好像就在身边,离自己很近很近。
梵高带上了《吃土豆的人》和其他几幅最好的作品来到了巴黎找弟弟提奥。提奥又获得了提升,经营林荫大道的古比尔的画廊(lánɡ)。
兄弟俩走在蒙马特尔大街上,看着这都市的繁华和奢靡。
不久,两人来到了提奥的画廊。“你想看的所谓印象派的画就在楼厅上,”提奥说,“你看完之后再下来,告诉我你对它们的看法。”
当时,印象派正在画坛崛(jué)起,他们的代表人物是莫奈、德加、雷诺阿、马奈等人。这批画家反对当时已经陈腐的学院派和矫揉造作的浪漫派,注重对外光的研究的表现,向世人展现了一种崭新的画风。
梵高走入楼厅就被里面的画惊呆了。这些还在墙上冲着他发出欢笑的画,是他从未见过,也从未梦想过的。平涂的、薄薄的表面没有了;情感上冷漠不见了。这些画表现了对太阳的狂热崇拜,充满着光、空气和颤动的生命感。
梵高在一组河畔风景画前停住了。在梵高见过的多幅油画中,没有一幅在明亮、空灵和芬芳上可以比得过这些富有光彩的画的。
梵高仔细琢磨着,终于领悟了使绘画发生如此彻底改革的一个简单方法。这些画的画上面充满了空气。正是这有生命的、流动的、充实的空气让画面富有活力和生命!
啊!这些新人!他们竟发现了空气!他们发现光和呼吸、空气和太阳;他们是透过存在这于震颤的流体中的各种数不清的力来看事物的。他们简直开创了一门全新的艺术。这一切都令梵高目瞪口呆!
梵高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找开了自己的油画。天哪!它们是那么晦(huì)暗、阴沉,显得笨拙(笨拙:不聪明)而又死气沉沉。他一直在一个早已成为过去的世纪中作画,对此他竟不知道。
提奥回来了,“温森特,看过印象派作品,是不是很可怕?他们正在推翻几乎一切被绘画奉为神圣的东西。”
“提奥,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让我白白浪费了整整六年的时光啊!”
“浪费,胡说。你已经闯出了一条你自己的路。你画的东西与别人的都不同,是独一无二的温森特·梵高的东西。”提奥充满信心地对梵高说。
“但是我该怎么办呢?”他用脚踢破了一幅色彩晦暗的油画,“它没有一点儿生气,毫无价值。”
“怎么办?你应该向印象派学习掌握光和色,这是你必须向他借鉴的东西,但一定不要去模仿,别让巴黎把你淹没了。”
“可是,提奥,我全都搞错了,一切都必须从头学起。”梵高还沉浸在沮丧之中。
“你全都搞对了……除了你的光和色彩。从你在博里纳日拿起铅笔的那一天起,你就是印象派啦!看看你的线条!你几乎从来没有明确地画过一道线。看看你的那些人物面部、树木和田野上的人物形象!它们粗糙、不完整,是按照你自己的个性整理过的。这就是所谓的印象派。你属于你所在的时代,温森特,而且不论你喜欢不喜欢,你都是个印象派了。”提奥却兴奋地说。
之后,梵高在色彩上试验了整整几个月,但他画出的油画仍然阴暗、呆板而不自然。这让他极度失望,怒火冲天,认为自己是个失败者。
提奥始终冷静地观察着他:“印象派对颜色的用法是艺术史上最伟大的一次革命,你竟想用一个星期的工夫就精通!你再冷静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