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把生活过成最美的诗句
21804000000014

第14章 躲在暗处的饕餮

十年前的那个夏夜,与今晚多么相似,滂沱的大雨没完没了地下,我关紧了门和窗,蜷缩在沙发的一角,静静地与腹中的胎儿对话。我用双手温柔地抚摸着腹部,想象他究竟会长着父亲的小眼睛,还是母亲的大眼睛。想着想着,我就幸福地笑了。我一笑,我的肚子就有了些轻微的动静,才要仔细感受,他又安静下来。我怀着一种准母亲的喜悦,将每一次胎动都夸张地复制下来,并准确地粘贴在夫君的脸上。丈夫笑得像秋天茂盛的菊花。

就在我伸手端过一只茶杯时,我忽然产生一种特别想吃某种东西的欲望,貌似一种躲在暗处的饕餮,敲击着锣鼓横附在我的身上,而我必须要按照它的意愿才能有活命的机会。望着倾盆的大雨,丈夫说,除了田螺,能换种家里有的东西吗?或者,换到明晚再吃可好?他商量的语气更加重了我对这种东西的渴求,恨不能立即入口,好解我馋涎。他冒着大雨冲向了卖烧烤的摊位,去给他的妻儿买一种叫田螺的东西。

我翘着二郎腿,悠闲地想象一种食物入口时的欢畅。思维里却突兀地冒出母亲经常爱说的一句话,我一直觉得那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它没有什么深意,甚至只是在某种特定条件下母亲的一句口头禅。而就在刚才,我忽然觉得那是一句骂女儿最恶毒的话。母亲总爱在我馋得猫爪抓心似的,急躁地伸出手去拿某种东西往嘴里送时,说莫非是“害病”想吃了。有时,她是笑着说的,而有时,她也面露出恶相,凶巴巴地表达她的不愉快。如今,我一下就明白了母亲嘴里所说的“害病”其实就是“害喜”的意思。一个姑娘家家如若得了这病,在那个年代这是一个多么巨大的灾难呀。而我的母亲也许没想过这句话背后所潜藏着的危险,因为她也这么被她的母亲骂了一辈子。

丈夫浑身湿淋淋地回来了,一只白色的快餐盒里躺着热辣冒油的田螺,我迫不及待地用牙签剔出来,一个又一个地往嘴里送,那种大快朵颐的感觉似与我平生素昧相识。我由衷地感谢神灵对人类给予的食物赏赐,让我活得如此痛快淋漓。丈夫看着我的吃相,爱怜中带着轻嗔地拍拍我的脸颊。仿佛我的满足就是他的心愿那样,我被一种彻底的幸福征服着,愿意一万分地相信天长地久,相信长相厮守。

在十月怀胎的艰辛过程中,我有过无数次狠命地想吃某种东西的欲望。当然,每一次,我张张嘴巴撒撒娇,那些东西就会送到我嘴边。最冒险的一种想法是对啤酒的惦记,作为一名正常或是正当的孕妇,我的这种诉求是不会被允许的。丈夫在列举出若干影响胎儿发育的理由后,我依旧无法让这种念头偃旗息鼓,直到母亲气势汹汹地说服和引导。与其说是引导,倒不如说是一种变相的诱导。每当我说我想喝一杯啤酒时,母亲总会说等你生下孩子满月的时候,我让你一次喝个够。我就想啊想,想着满月的那一天,我痛快地饮下一瓶啤酒的幸福。

就在我的孩子满月那天,母亲兑现了她的承诺。我狠狠地喝下了一瓶啤酒,听着自己咕咚咕咚地豪饮下肚的声音,仿佛要把此生的幸福都咽下。第二天,胖嘟嘟的孩子拉肚子了,全家人又是喂药又是哄睡地折腾着。母亲瞅了我一眼,她又说你“害病”想吃了,害得娃娃跟着你受罪。我像一只斗败的公鸡,缩回我的卧室思过去。

缓缓地活了许多年后,我却再无想吃任何东西的强烈念想。食物,仅只是一种能填饱肚子的东西。至于用什么东西来填饱它已然不重要了。常常走在菜市场街上,不知自己应该买些什么菜,只好日常的白菜土豆黄瓜猪肉牛肉地买回些去。有时,母亲去买菜,她总要问我你想吃什么,我常常都回答她说“随便”。可人人都不知道这“随便”到底是什么东西,似乎它根本不是什么东西,它只潜藏在我们心中的一种不知道抑或说是不在乎的一种可替代物。

在温饱难解决的年代,“随便”是一种万万没有的东西。没有选择的余地时,人们往往无法随便。如今,丰沛的食物,丰足的衣物,倒让人有些无所适从了,以致不知道今天想吃什么,明天想穿什么。只好让脱口而出的“随便”来任意取代。

每年端午节、中秋节等诸多节日来临时,月饼、粽子等一应买回,仿佛我买回它们就等于买回我的节日。只有通过它们,我才能与节日分享我的喜悦。事实上,节日一过,它们的身价迅速下跌。母亲不厌烦地把那些食品添加到餐桌上,以不肯舍弃的强烈姿态迫使我对食物敬畏。一向不信神灵的母亲在那种时刻,脸上突然就充满了神性的光辉。她说今生的衣禄是前世的修造,你若不想吃,就让我吃了吧,丢弃它们,我要背上这一世的过失的。

年龄越大些,越肯对自己多好一些,尤其不再看重身外那些浮名浅利。常常询问一下自己内心的需要,但凡只要有一丝的念头闪过心间,我总不厌烦地要满足自己,哪怕它多花费些钱财,多花费些精力。只是没有了狠命的想念,也就没有了酣畅的享受。对于食物的贪恋大抵也如人的许多欲望一样吧,有时只是身体上发来的一种信号。

用母亲的话来衡量,其实,我是很想“害病”的,病了,我就可以恣意地享受作为病人的特权,最忠诚地遵循身体的召唤。如今,我是健康明朗的,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可我在精神上的某种感召力却是真病了。恹恹地横下身心,却又十分努力地想让自己振作,哪怕只是从对一种食物的欲望开始。

外面还下着滂沱的大雨,丈夫的电话响了,他有事正要出去。这是个怀旧的夜晚,我忽然有了种想吃小黄鱼的念头,这种感觉让我很兴奋。丈夫高兴地应承着,说一定让我吃上猫科动物的食品。十几分钟后,他打来电话,说跑了十几家了,没有我想要的东西,可否换些品种,随口就列举了好多。可是,他说的那些,无一样是我想要吃的,就连我想要吃小黄鱼的念想也一下子被他掐断。我说,你回来吧,我不想吃了。

入夜了,我听着雨声,辗转不眠,狠命地把我认识的食物翻出来,一个个地走过,没有哪一样让我惊喜,没有哪一种会是我预设的约定。我多么渴望躲在暗处的饕餮窜入我的体内,让我奋不顾身地为了某个目标而充满渴望,换回我激情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