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纹在后,猛听此言“你信我便是”,心中大大的激荡,这句话,当年不是这赠玉少年说过的么?
其实一个人的六岁并不会记得很多事情,其中除非是刻骨铭心般令人难忘的。可是一个人六岁时候的事,又哪有什么刻骨铭心?
可是,秋纹就有。
那年她六岁,她不知道自己是从哪儿来的。她唯一的亲人就是姑姑。他们住在建康城外的一个小村里。姑姑很忙,每日忙着采桑织布,绣花编织,可是待她极好。
她和姑姑因为是异乡之人,总是或多或少地受着这儿本地人的排挤。每每姑姑带着她去城外一处卖染织好的布匹时,总会受到一伙乡里无赖的纠缠。
她不能忘记,那次姑姑将卖布匹的钱送给那几个乡里无赖的痛苦情景,姑姑抱着她,喃喃说道:“纹儿,姑姑没用,我总想着,靠我自己的辛苦劳动,咱们就能过上好的日子,看来姑姑想错了。”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抚摸着姑姑满是老茧的手,哭道:“姑姑,别难过了。纹儿会快快长大,帮着姑姑赚钱的。”
可是姑姑的眼神依旧显得很悲伤,她朝着北方深深地回望着,终于又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可是一个六岁的孩子是经不住饿的。没多久,她的肚子就咕咕地叫了起来。姑姑整理完筐子后,替秋纹梳理着头发,叹道:“今天我们又要挨饿了,本以为卖掉了布匹,能给你买几个馒头,裁一身衣服呢?”
她安慰姑姑道:“姑姑,我不喜欢吃大馒头。我们回家去吧,家里的咸菜粥我觉得甚是好吃。我还要吃这个!”
姑姑叹息着说:“纹儿,你可真懂事!怪姑姑没本事!”她看着灰沉沉的天,郁郁说道:“你原是金枝玉叶呀!可是不这样,还能怎地?”
她继而说道:“走吧,我们回去吧!”
她不知道,刚才的这一幕已经深深地落在一个少年的眼眸中,他看着这些乡里的无赖,叫过身边的一个随从,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
少年是来这里踏青的。书读的多了,自然头昏眼花。所以依着父亲的同意,他便来到这书院附近走走。书院是一个不得志的文人辞官后开办的。可是这梁怀素眼光独到,坚持将梁世元送往这偏僻的书院就读。
不想就在这看见了如此一幕。看着一个弱质女流携着个五六岁的女娃,口袋里没有一个铜板,少年的心很是不忍。
正因为当初多看了这一眼,所以就由此结识了这个女娃。
他少年走上前去,对着眼前失神的女娃笑道:“小妹妹,你可是肚子饿么?”
刚说完话儿,他便发现这个女娃的脸蛋是如此的可爱,合了他的眼缘。女娃的姑姑停下脚步,眼睛警惕地看着他,见是一个风采绝佳的少年公子,便道:“这位小公子,谢谢你的好心,但是我们不饿。”
少年便笑了笑,将小女孩儿抱在怀里,闻着小女孩身上的淡香,又听到她肚子还是咕噜咕噜地叫着,怜惜地说道:“却是饿了。我这里有一两银子。你去买着吃吧!”
其实在这少年的怀抱里,很是温暖。她也走了半日,实在也是累了。毕竟才六岁的年纪。
她学着姑姑的模样说道:“这位小公子,我很累,走不动了,不如你抱着我去买些馒头烧饼吧。”
姑姑想再次拒绝,可是看到少年满脸疼惜无害的表情,也是不忍心让她再挨饿了,便惭愧地笑道:“真是谢谢小公子了。”说罢又看着我道:“有劳公子抱着她了。”
少年笑道:“小女娃儿我抱在手里怪舒服的。分量又极轻。如此我就带她往包子铺去了。我不会拐卖她的,你信我便是。”
姑姑点点头,笑着看少年抱着她离开。
大街上,她看着少年温和的脸,用粉嫩的消瘦捏了捏他的俊脸,笑道:“小公子,你可真好看。”
少年听了便笑了,说道:“小女娃儿,你是说我长得好看的第一人,我爹娘对我甚是严厉,不管是我做的好与不好,从不夸我。先生也是。”
“那我是夸你的第一人,是不是?”她在少年的胳膊里,洋洋得意。头上扎的朝天辫子戳到了少年的鼻翼,痒痒的,少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越往大街越近,她就越是闻到了冲鼻的包子肉香。
“你是饿极了吧?”少年轻笑,眼中带着同情。
“是呀,我现在能吃五十个大馒头。”她在这少年的怀里毫不生分,仿佛一个六岁的她,已经和这少年认识许久。
“你叫什么?”少年笑问。
“我叫秋纹,姑姑总是叫我纹儿。你呢?”
“我还不到十五,没有正式的名字,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丁,你就叫我阿唯吧!”少年在这女娃面前,只想隐瞒着自己的显贵身份。
“阿唯哥哥,我今年六岁。”她倒是显得很开心。
“已经六岁,可识得字了?”少年问。在一处油香四溢的包子铺前,停下脚步,果真买了五十个大馒头,全部背在了身后。
“认得字,都是姑姑教我的。已经背到三字经了。阿唯哥哥,你这样已是很累了,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
少年笑道:“我一看你,就觉得好生熟悉。我喜欢抱着你。再说我小时练过武功,背这点东西可是一点也不费劲。”
包子铺掌柜的恭维道:“这位公子可真是爱惜自己的妹妹啊,走好走好。”
看到白白的大馒头,她咽着口水,少年递给她一个大白馒头,她大口大口地吃着,边吃边说:“真好吃呀。”少年宠溺着笑道:“慢点吃,别噎着。”
她看着少年背后的这许多馒头,忽然忧伤起来(虽然她不知何为忧伤),说道:“要是每天都有大馒头吃就好了。”
“会有的。你信我便是。”少年说道。忽然又说道:“你身边的人,是你的母亲吗?”
“不是,她是我的姑姑。你也叫她姑姑罢!”少年笑笑。
从街上到姑姑那里,她已经吃去了五个大馒头。
姑姑在等着他们,少年终于放下她,从背上取下装馒头的包袱,笑着对姑姑道:“姑姑,这都是给你们的。”
姑姑是个心性儿强的人,她连连罢手道:“不,不,小公子,我怎么能要你的东西?你带着纹儿去买吃的,我心里已经很感谢了!这可万万使不得!”
“姑姑,你就拿着吧。这是阿唯哥哥的心意!”她倒像是和阿大认识了许多年似的,倒劝起姑姑来。
姑姑拗不住,只得接受了,对她笑道:“你这鬼丫头,才不过认识了人家一个时辰,怎地就这样熟悉起来?”
又对着少年道:“小公子如果方便的话,不如到我家去喝口茶吧,也不枉你与纹儿认识一场。”
她便拍手笑道:“好呀好呀。”
少年便欣然答应了。这个集市离她家的茅屋并不远,不过半个时辰就到了。这一路上,自然又是少年将她给抱着。她便紧搂着少年的脖子,打起盹来了。
待到了她的家,说是家,其实就是一处盖着茅草的土坯屋子。姑姑从少年手中接过已经睡着的她,放到一边的床上。尴尬笑道:“我们过的艰窘。倒是让你见笑了。”
少年说道:“这世上女子养家本就艰难。可是纹儿这孩子聪明淘气,可见你教导的极好。”
姑姑沏了一碗茶给少年,说道:“这茶是这屋子后面的枫叶晾晒的。喝了很是解渴。”少年便依言喝了,赞道:“却是好茶。”
少年欲细问,可是姑姑避过了很多话题,天色已晚,少年见秋纹还是熟睡不醒。便对姑姑说道:“我要走了,有空就来看你们。这儿不远有个书院,我就在那里读书。纹儿就算来找我也是方便的。”他回头看了看熟睡中的她,走出了茅屋。
待少年走后,姑姑就猛烈地咳嗽起来,这个病症,每到夏天必犯,只是,一年年的过去,也一年年的严重了。
少年果然是说到做到。每到下午,必来姑姑的茅屋看她。
少年从父亲给他的不菲盘缠中,取出极大的部分,买来一辆崭新的织布机,又送来了几口袋黄米,甚至着瓦匠盖了一座新的红土墙院子,工期极快。
姑姑感激的是泪流满面。她说道:“小公子,不必这样费心了。你一个少年书生,拿着父母的盘缠,原也是不容易的!你不需这样帮着我们!”
少年笑道:“姑姑,我就是看着纹儿投缘,看不得你们受苦,我想,这便是我们的缘分吧!”
“纹儿能够认识你,真是她的福分!”说罢,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姑姑这病症延续多久了?”少年早就瞧出姑姑眼角的灰暗之气。
“不瞒小公子你,这是我小时就落下的病根,只是近年操劳,这病是越发严重了。”姑姑说完又叹一口气说:“我倒没什么?只是这纹儿可怎么办,她还那么小?”
少年看着在屋子外捏泥人的她,对姑姑说道:“姑姑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你信我便是。只是你的病也别耽误治疗。”
姑姑摇摇头说了一番少年不明白的话:“我是猜的了开始,却猜不了结局。我这病,已经是好不了了,只怕难以熬过今冬。我这个病,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我娘当年也是因这个病没了的。”
姑姑欲言又止,却又不愿说太多了。
少年只得默然,半响说道:“姑姑先歇着吧,我去看看纹儿。”
她还是一脸专注地在玩着泥巴,已经捏了三个泥巴,两个大的,一个小的。小的自然是她自己。只是这两个大的,到底是谁呢?她想了许久,得出结论:大的便是姑姑和阿大了。
她不知道姑姑已是病入膏肓了。她不知道阿大每每瞧着她眼神里流露出的担忧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