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锁(1)
越尹:
那天过后,我们又恢复了之前的关系。我生病的事他比我更尽心,每次检查他再忙也会抽时间和我一起去,鞍前马后地伺候着,连给我治病的大夫都说他是难得的“好老公”。
我心里总是隐隐有些不安,我觉得那次的谈话还有很多很多我们没有谈完的东西。可是时机和时间一样,过了就再难找回。我几次想和他说说,总被他技巧地避过。
我们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一些话题,比如我的病,比如孩子,比如,未来。
那个早夭的孩子成为我们共同的一道伤痕,我们都默契地不去提及,企图将它埋藏在那段遥远的过去里。
我终于明白了饕餮赌徒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就是每一天都当做最后一天,所以怎么尽兴怎么来。
我开始不计划未来,因为未来对我来说真的太远太远了,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我已经过了想要抵抗命运的年龄。我知道过去的事情不该怪他,当年他也不过只有十八岁,他何尝不是和我一样,因为太年轻,所以什么都不懂,自己痛的时候,就要让对方痛不欲生才算快意。
就像八年前,纪时拿着玫瑰花来找我一样,那时候我明明是高兴的,至少他心里还有我,我以为我们不会分开,所以我急于想要把心里郁结的气撒掉。
直到他决绝地离开我,我们在那个阳光悠悠的下午擦身而过,一过就是八年。
那时候我在想什么呢?其实我心里明明是心疼纪时的。我只是生气他动不动就动手打人,我只是生气他可以那么久不来找我,我只是生气我那么喜欢他可他不当一回事,我本来只是想要发泄发泄,他再多点耐心哄哄我,我就会好了。
我哭着把地上那些破碎的玫瑰花瓣都捡起来的时候,我心里还在狂骂纪时,骂他没有耐性粗心大意不解风情。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我们会经历那样冗长的,撕心裂肺的分离。
可是世界上的很多事都是这样,想象的和发生的,总是背道而驰。
八年,我学会了冷静思考,学会了沟通,我知道爱情这东西需要用心经营,我很用心地在经营,可是老天待我不公,老来砸我买卖。
时间过的很快,不知不觉就进入夏天。纪时给我买了很多很正式的礼服,经常带我出席一些商务场合。起先我感到非常不适应,也许如网上所说,工科女多木讷,我没有叶依敏的长袖善舞,没有陈圆圆的活泼明朗,甚至都比不上程阳妻子的温婉淡定。我总觉得我在那些西装革履衣香鬓影的人群里显得格格不入,像没有变好魔法的灰姑娘,就那么灰头土脸地闯入了灯红酒绿的舞池,得来的没有惊艳只有鄙夷。
别人看的眼神我总忍不住揣度。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自卑,尤其是在纪时如鱼得水带着我穿行其间的时候,我的自卑到达了最顶点。
我开始找各种理由拒绝纪时的要求,起先他以为我真的有事,后来他渐渐察觉到我的不情愿,也就不再强迫我出席。
直到某次公司活动,他喝得烂醉如泥被程阳带到我家楼下。
他醉得不省人事歪倒在后座,程阳把我叫下来以后径自走远去抽烟,把空间留给我和纪时。
他喝醉的时候总爱皱眉,看着他眉间层叠的沟壑,我只觉心上包裹的皮层也打了皱,浅浅地疼。
我努力把他扶起来,他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看着我,嘴中念念有词都是我的名字。
他突然把我抱在怀里,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感觉有滚烫的湿意落在我后颈。
纪时紧紧地抱着我,声音直哆嗦地说:“越尹,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我鼻端酸涩,他身上浓郁的酒气直冲我脑门,我觉得我也醉了,因为我醉了,所以我脆弱地哭了。
“我真后悔,可是没有后悔药啊,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你快乐,越尹,我真的爱你,只爱你一个,可我太混蛋了,我让你吃了那么多苦,我保护不好你,还让你生病……”
“和你没关系,生病你哪能控制啊!”我紧咬着嘴唇才让自己不至于丢脸的嚎出声。
纪时难过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闷闷的:“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如果把你照顾好,你就不会过得糟,你要不是过得糟,就不会不喜欢和我一块出现在人前,你老是想逃,想躲着,这都是我害的,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
“越尹,怎么样你才会有安全感?结婚行吗?”他紧了紧手臂郑重其事地说:“越尹,我们结婚吧!”
“……”
纪时认真而受伤的语气让我害怕,我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他平稳而充斥着酒气的呼吸就在我耳畔,有些沉重的声音。
从小到大,我一直任性,即便这八年仍然没有把我的任性消磨干净,在爱情面前,我永远自诩勇者,炮灰的头排兵,一直有我。我总是打败仗,总是九死一生,所以我开始有了诸多顾忌。大火烹油轰轰烈烈的年纪总归是过去了,我爱纪时,我想结婚,可我能和他结婚吗?人生病的时候总是顾虑繁多。我想我就是这样的。
这个问题像千万只蚂蚁在我心中啃噬,我百感挠心。
他抱着我的力道还是紧紧的,但我能感觉到身体渐渐地松懈了一些,耳畔均匀的呼吸声向我传达了某些信息,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松了一口气。
纪时睡着了,正好,我不必为了怎么回答他而烦恼。
我小心安妥地把纪时放好,让他能尽力在后座睡得舒适一些,然后将常备车中的毛毯展开给他盖上。
小心翼翼关上车门,我走了很远去找抽烟的程阳。
他不知道在想什么。我叫了几声都没听见,只能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
他脸上犹带着几分怔楞,半晌有些尴尬地扯了扯嘴角:“纪时呢?”
“睡着了。”
他点点头,丢掉了手上几乎要烧到过滤嘴的烟头,“他喝得太多了。”
“嗯。”
程阳在他们一帮兄弟中最是稳重,如大家长一般,每次谁有个什么总爱找程阳来解决,纪时每次喝得不省人事,总是程阳在照顾。
每次看到程阳我总想起笑傲江湖中的令狐冲,侠骨柔情,英雄衷肠,所以人人都爱他,可对感情,他优柔寡断,小师妹是他心中所爱,而他最终却情归任盈盈,并不是他变了,而是任盈盈这等女子侵略性太强,对待感情亦强亦弱,亦虚亦实,亦等亦离。
现实中并没有任盈盈这等聪慧完美的女子,所以程阳的感情世界一团糟。或者是他自己的感情并不顺,他从来不会掺和我和纪时的事。而今天,他一反常态的叹了口气对我说:“越尹,对纪时好点。”
我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他微微蹙眉又说:“我是没有什么立场去评断你们的事的,可我实在不忍心纪时再这么下去,他带你出席那么多场合,你还不明白他是在干嘛吗?他在向所有人宣告你的身份,他在向家里宣战,他想跟你结婚,想给你身份……你懂吗?”他说的很慢,一字一句进入我的耳朵里,我的脑海里极慢的分拆析解,最后得到的结论极其沉重,我不想面对。
“从你决定回到他身边的那一刻开始,你就该想到有这一天的,敏子说你想结婚,那你就该和他一起努力。”
我看了他一眼,下意识地说:“我没有说过。”
他有些失望,“你好好想想我的话。他对待感情就像判断题,只有勾和叉,勾,是和你在一起,叉,是不和你在一起。你明白吗?他的题面,从来只有你一个人。”
“……”
那天纪时的求婚我并没有放在心上,但他却是出离的认真,酒醒后他甚至还买了戒指。他不逼我,他只对我说:“不管你是健康还是有绝症,不管你这辈子能不能再生孩子,我都想和你一辈子,和不和我结婚决定权在你手里,我可以等。但我只想说,我真的没那么多时间和你折腾,就一辈子,你省着点儿。”
我的心被震得一颤一颤的,那一刻我几乎要突破理智答应他,可很多现实就那么扑面而来,像一盆冷水没顶泼来,我醍醐灌顶。
纪时公司筹办了一场商业目的的中型夜宴,在他再三的坚持下,我以他女伴的身份出席,这样的宴会无疑是无聊的,作为主办方,纪时像个陀螺一样忙个不停,但不能否认,这样运筹帷幄的他是魅力四射的。他着一身白色西服,衬衫被他开了两颗纽扣,极其佻慢的扮相,却丝毫不让人觉得生厌。他一双长腿如鹭鸶,和一群年过中旬的男人站在一起,显得极为醒目。宴会还没开始,他便成为很多女子谈论纷纷的对象。
我觉得无趣,拿了手袋去了洗手间。坐在马桶上,我无聊的拿着手机看新闻。我不想出去,反正现在也轮不到我做什么。
洗手间永远是八卦最多的地方,我坐在这里已经听了几名商界精英和知名政客的后院之事。女人的嘴里没有永久的秘密,可男人又离不开女人,所以那么多匪夷所思的事都能发生。
我倒是没想到我听个墙角还能听到我自己头上来。
几个女人在盥洗台前补妆,从化妆护肤讲到今天的宴会,从主办方讲到纪时,最后话题点落在了纪时的女伴——我的身上。
“今天纪少带来的那女人是谁啊?以前怎么没见过?”
“你出国这段时间突然冒出来的,不知道是谁,听说出身不怎么样,纪家都没认这事儿。”
“你们都不了解了吧!那女人可厉害啦!以前是酒吧里的托儿,专骗人钱的。这种女人都有手段,前段时间听说为了她岑家老四和纪少大打出手,这事儿把纪家二老气得差点进医院。”
“啧啧啧,真厉害,咱自愧不如!”
“呸!别咱啊咱的,我可不乐意你把我和那种货色说到一处!”
“……”
我开始慢慢理解了纪家反对我们的原因。因为我,纪时被人这么议论,我觉得很难过,我不怕别人说我,做过的事就要负责,再不堪的过去也是我自己选择的,可我怕别人说纪时,因为我纪时才会受到这样的亵渎。我不敢想象他一辈子都活在淹没在可畏的人言里,那该是多么可怕?
我低着头看着曳地长裙下那双晶莹闪亮的高跟鞋,银色鞋面,流线弧度,脚踝处一圈银色流苏,上面缀满了水钻,在灯光下璀璨流光,映在深色地砖上有一块一块光点。
真像一双水晶鞋啊!美到极致。
而我,连灰姑娘都不是,家世背景学历我没有也就罢了,可我连健康都没有。
宴会开始,纪时在台上挥洒自如的致辞,没有稿子,但他说的自然流畅,仿佛一个天生的讲演家,风趣幽默,言辞犀利。他致辞结束,台下爆发了如雷的掌声。
我终于意识到,他不再是过去那个痞子一样的男孩,他有了他的一方小空间,爱情只是他生活中的一部分,他与我,已经不知不觉的不一样了。
他给我拿了一杯香槟嘱咐了几句就去应酬了。他世故地与人周旋,和别人谈着时政,生意,不厌其烦地咀嚼着这些话题。那是我无法参与的世界,不用说什么我就能感觉到自己的格格不入。乐队奏过几支舞曲,舞池中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大家个忙各的,我觉得自在了许多。
隔着高高的香槟塔,我不远不近地注视着纪时,他在晶莹剔透的杯塔里,模样有些陌生,我看了许久,仍没有什么熟悉感。露天的会馆可以看见满天的星光,在香氛包围的夜晚,我渐渐觉得自己有些醉。
一圈应酬结束,纪时有些疲惫地出现在我身边。
“饿了吗?”他低声温柔地问我。
我摇摇头,“吃了蛋糕,不饿。”
“乖,结束了就能回家了。”
我正准备回答,两三个人影出现在我们旁边。两男一女,他们和纪时随口寒暄了几句,我的手就不自觉攥紧了。我紧紧咬着牙关,唯恐自己表现的不得体。
只因为,说话那女人的声音,分明就是洗手间一起议论我的几人之一。
他们话题结束,目光终于转到了我身上。一直和纪时说话的男人笑笑问道:“这位漂亮的小姐是你女朋友?”
纪时的手自然地要挽上我的腰,我下意识地错开,然后微笑着回答:“不是,我们是朋友,我和纪时是高中同学,认识很久。”
我话音一落,就瞬间感觉到气氛僵下来,那一直用看好戏眼光看着我们的女人也有些错愕,视线在我和纪时之间扫来扫去。
我知道我这么撇清关系会让纪时难过,可我不能再让他因为我陷入流言,高中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流言这东西是三人成虎,更何况是现在,他有他的世界他的节奏,我不想他因为我而打破这平静。我不愿他或者纪家因为我受到任何中伤。
回家的路上,纪时一直铁青着脸色,我知道他生气了,可我也很累,我什么都不想说。只是疲惫地靠在车座上,紧闭着双眼,只有世界一片漆黑的时候我才觉得平静。
纪时将车停在我家楼下,我开了车门下车。他追上来,把我的外套递给我。我伸手去接,他顺势抓住了我的手腕。
“越尹。”掷地有声的两个字,他只是叫了我的名字,我却觉得有个锤子在太阳穴敲了两下。
我抬头,正对上他冰冷的眉眼,凌厉的骇人。
“早点回去睡吧,今天也累了。”
“为什么?”他死死抓着我,一双眼嗜血一般血红:“我心疼你,不想你受叶依敏那种委屈,才带你满世界的跑,让所有人都认识你,可你呢?为什么不承认是我女朋友,是我女朋友你觉得丢脸?”
我眼泪哗啦啦就流了下来,今晚的一切让我筋疲力尽,我连挣扎都没有力气,“我从来没有觉得丢脸,我只是怕丢你的脸。我配不上你,我干的都是些什么糟事儿啊!”
“你干什么事了?你怕什么!”
“你放开我!咱俩别挣扎了行吗?我的过去太不干净了,我实在是忍受不了别人因为我议论你了!纪时!你要的一切我都给不起!我压力很大!”我顿了一声,鼓足了全部的勇气说:“纪时,我们分手吧。”
我们就那么僵住了,纪时整个人像傻了一样看着我,他还拽着我的胳膊,良久,他像被针扎了的气球一样,瞬间泄了气,他用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我,问我:“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