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情(3)
虽然不知道有了孩子该怎么办,但潜意识里我是希望有孩子的。不管怎么说,有了孩子总是有个念想的,不管是对纪时,还是对婚姻。
我失魂落魄地从厕所回到诊室,反正结果不用取了,也只能回去。我刚转身准备离开就听到护士叫我的名字,我有些诧异但还是进了诊室。
那女大夫微微笑,客客气气地叫我坐,然后把我的B超片子拿出来,对我说:“现在看B超结果,你是没有怀孕的。”
虽然已经知道结果,但从医生口里宣布还是有些难受,就像已经知道考试最后一名,老师还全班顺次念一遍名次一样,有种二次伤害的感觉,虽难过,但我还是打起精神微笑着说:“我知道,刚才我月经已经来了。”
医生点点头,她拿着B超片子照了照说:“你之前验了显示弱阳有可能是没有成功着床,所以显示弱阳,再或者你买的试纸有问题,不过从你来了月经这个结果,我觉得后者可能性比较高。”
我点点头,精神高度紧张一早上,现在有种很疲惫的感觉。
见我不说话,医生轻叹一口气说:“其实我叫你进来,是我从你的B超结果看到了点东西,你需要再复查一次。”
我感觉听力似乎迟缓了一些,半天反应不过来,讷讷地问:“什么意思?”
“我怀疑你可能有子宫肌瘤,不过要复查完了才能确诊,你不要太紧张。”
“……”
我浑浑噩噩地复查完后,又浑浑噩噩地从医生那里得到了确诊结果。医生在我的病历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字,我看不懂。她似乎一直在和我说话,可我却好像什么都听不见。直到她把病例递给我,方才她说的那些话才迟来的语音播报一般在我耳边响彻。
一大堆我听不懂的名词,只有一点我听懂了,我生病了,我子宫里长瘤了。
我倏然失控地从座位上起来,我很想克制自己,可我还是忍不住哭了,我抓着医生的长袍哆嗦着说:“大夫,我还没结婚呢,我以后是不是不能生小孩了?”
我知道我的举动很令人厌恶,但那医生还是很好耐心地对我说:“你不要紧张,现在医学很发达,这病并不难治,治好了也不会影响生育,有很多成功的案例。”
我的心一寸一寸沉下去:“很多是什么意思?还是有不成功的对吗?还是有人生不了孩子是吗?”
那医生无可奈何地看我一眼,极尽耐心地说:“医学没有百分百,也有百分之二十几会不孕,但是我们要乐观,你会是那百分之八十的。”
“……”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拿到结果的感受,虽然医生一个劲儿和我说二十八十的百分比,可生病的是我,我没办法乐观。我赌不起,我真的赌不起。之前流产医生就嘱咐过让我以后小心,现在……如果我不能生孩子,我还有什么脸留在纪时身边,纪时那么喜欢小孩,虽然他嘴里说孩子好烦好脏好吵,可每次和我一块儿,不管在哪看到孩子都忍不住看几眼。我怎么忍心,怎么忍心以爱情的名义剥夺他有孩子的权力?
我拿着结果一个人走了很远,远到从喧嚣的城市走到了四处都是油菜花的菜田。我蹲在空旷无人的田边哭着,眼泪都被润湿的泥土吸附,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这一刻我觉得自己很脆弱,过往再多的打击都没有这一次来的彻底,这么多年我努力维持的坚强都在此刻被击溃碾压成齑粉。
我觉得这一切都是老天对我的报应,我曾经杀了我的孩子,所以他现在来报复我了。这是报应,一定是。
我忍不住拿手机给远在大洋彼岸的豆豆打电话,也不管时差多少,听到她惺忪慵懒声音的那一刻,我的眼泪最大程度地崩溃,我几乎绝望地哭嚎着,我心底埋得最深的问题脱口而出,我一字一顿地问她:
“豆豆,为什么,幸福这么难?”
纪时:
近来越尹像突然销声匿迹了一样,电话没有,人影也找不着,我工作太忙,每次得了空打她电话,总是关机状态。她家我去了也不管用,去过几次阿姨总是恶语相向把我拒之门外。
我不渴望阿姨能接纳我,我知道过去那些事阿姨心里不痛快,但越尹我不能不找,一天听不到她声音我就觉得心慌。我害怕她不见了,害怕又回到八年没有她的状态,我不想再回到那行尸走肉的日子。
实在太担心,只得打了电话给叶依敏,这段时间她和越尹走的最近。接到我的电话敏子也颇感意外,一听我也很久没见到越尹她口气立刻变了,比我还急:“你怎么回事啊!挣那么多钱干嘛?几天没见到越尹这么大的事你也能坐得住!我都要怀疑你到底是真爱越尹还是嘴里说说!”
我被她说得哑口无言,是我的问题,我第一天找不到她我就该引起警觉的,是我疏忽大意忙昏头了,是我侥幸了。
“敏子,你知道她最近在干嘛吗?电话怎么总是关机?”
叶依敏在电话那头几乎大吼:“你问我!三天前她和我说她有短假要出去旅游,我以为你知道!”还不等我说话,她突然哎呀一声:“坏了!前几天她和我说可能怀孕了!老天!她该不会是去做人流了吧!”
“……”一滴滴冷汗从我背脊心滑过,我感觉口干舌燥,头顶冒烟,我从来没有哪一刻比此刻更后悔,脑海里不断播放的是叶依敏人流前后的那些画面,恍惚中,叶依敏的脸孔变成越尹,我瞬间便觉得眼前简直漆黑一片了。
我怎么能这么粗心,怎么能这么迟钝,我真想抽死自己,一想到越尹可能已经杀了尚在孕育的孩子,我就觉得像被人扼住了喉咙,连呼吸都很勉强。
我发了疯一样开着车去了越尹家,不管不顾地狂敲越尹家的门。是尹阿姨给我开的门,透过锈迹斑斑的门,我看见了几天没有消息的越尹,她站在尹阿姨身后,脸色惨白,精神状态也很萎靡。顿时,我的心像投入湖中的石子,一瞬间就沉入湖底。
我傻傻地站在原地,楼道穿堂风吹得我太阳穴疼,门里的越尹看了我一眼,眼神凝重,她换了鞋子说:“我们出去说。”
我和她肩并肩沉默地走在脏乱的小巷,松动的地砖一路踩着都嘎吱嘎吱的响,和我初次来的时候一样,方才来的路上,我憋了一肚子话想对她说,可现在,我心痛的一句都说不出。
越尹眼神荒芜地看着远方,末了,淡淡地问我:“你喜欢孩子吗?”
我愣了一下,“你什么意思?”我抓着她的手臂,强迫她看着我:“敏子说你可能怀孕了是不是?”
她倔强地移开视线不看我:“我没怀。”
她逃避的表情深深地刺痛了我的眼睛,我几乎咬牙切齿地说出了我的猜测:“你怀孕了,可你做了,是不是?因为你不相信我们会结婚,你不想生我的孩子,是不是?”我越说越觉得齿冷,越说越觉得猜测都变得笃定:“你杀了我的孩子!是不是!”
一直紧闭着嘴唇的越尹终于撇回头来,她狠狠地看着我,眼眶里猩红一片:“我从头到尾都没有怀孕,而且我不知道我以后还会不会怀孕,我不敢和你说,你这样让我怎么和你说?”
“什么?”
“我根本没有怀孕,我子宫里长了瘤,正在治疗,我不知道我还会不会怀孕,我以前做流产的时候医生就叫我以后小心了,我现在还长了瘤,我不敢保证我还能怀孕,可你那么喜欢小孩,我怎么敢和你说,你说有孩子了我们也许能结婚,那如果没有孩子,我们还有未来吗?”
她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衣领上,在嫩黄色的衬衫上洇出一朵一朵水色的花朵。她说的话像一把巨大的铁锤在我脑袋上敲着,撼动得我的五脏六腑都开始颤抖。天气明明不冷,可我全身都止不住发抖,就像有人拿了块冰丢在我衣服里一样,全身都难受得颤抖,连手指头都在颤抖。
我难以置信地动着嘴唇,几乎茫然地问:“什么孩子?什么流产?”
越尹皱着眉,眼角眉梢都是难掩的悲伤,她瑟瑟发着抖,低低地说:“八年前,我流过一个孩子,在你离开之后。”
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变成了科幻电影里骤然被抛却在宇宙空间里的什么物什,由于没有引力,我只能无助地飘着,在广袤的宇宙里飘着,没有根基也没有终点,周围的一切都是漆黑的,我不知道我落地的那一刻着陆的是地面还是深渊。我努力眨眼睛再睁开,还是一片漆黑。
某些念头像破晓那一刻的太阳,割裂了一夜的平静,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迟疑了许久才问:“那孩子,是我的?”
这问题一问出口我就后悔了。我看见越尹的眼神渐渐暗下去,没一会儿,就蒙上一层水光。她紧咬着嘴唇看着我,几乎一字一顿地说:“我不说,不代表我不疼。至今,你仍然没有为你当年的离开解释一句。纪时,你知道当年我知道你走的时候,有多难过吗?你试过天塌下来的感受吗?那段时间,我觉得我的天都塌了。”
越尹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仿佛是沸腾的开水,烫得我心脏痉挛的灼疼。
“我只有十七岁,可是我怀孕了,你说我能怎么办?那时候我真希望你在,至少安慰我两句吧。可是你走了。我太痛苦了,所以我把他杀了,我觉得这是对你的报复。我觉得痛快,痛快极了!”越尹痛苦地拿手捂着眼睛:“可是我现在好后悔……原来只有我一个人痛苦……我总是做噩梦,我觉得痛苦,纪时,你能懂吗?现在这一切都是我的报应……”
越尹嘤嘤地低泣着,我只觉得眼前一片昏黑,耳边嗡地一声就什么都听不见了。我感觉自己一瞬就失去了所有的感觉,只能颓然地后退了几步。后背一阵冰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四肢百骸都冻得僵僵的。
越尹一直停不住地哭着,那声音像千百根针扎着我的大脑,心脏,一种难以言喻元气大伤的感觉。脚下仿佛千斤重,可我还是努力走到了越尹身边。颤抖着双手将她抱在怀里。
我从来没觉得这样无力过,我想把她抱得紧些更紧些,想把她揉到我的骨血里,可我怎么都抱不住她,她一直在哭,哭得我心酸极了。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把一个好好的姑娘变成这样。
她不住的喃喃着:“这都是报应,这是报应……”
我眼底终于忍不住酸涩:“越尹,别哭了,乖,咱好好冷静好吗,咱好好治病,甭说胡话,要是报应也是我的报应,没孩子咱俩就一辈子二人世界,也挺好的!”
“……”
越尹的眼睛肿成两个核桃,我看着心疼,安慰了许久她情绪平复下来才送她回家。
凌晨时分我一个人开车离开。我开着车也不知道是怎么开到了郊外,过收费站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开了多远。高速上荒无人烟,只有一晃而过的一道道车影,在黑暗中像烟花绚烂的花火,一闪即逝。离开高速,我将车停在郊外一个人工湖边。沿湖的方圆几里杳无人烟,几百米才有一盏清冷昏黄的路灯,萧索的道上没有一个行人,夜很静,静到只能听到风吹动湖边的树木刷刷的响声,我觉得累。从来没有觉得这么累过,觉得命运的脚步无迹可寻,我努力的捕风捉影实在好累。
想想当年离开越尹,真浑,浑到家了。怎么就会答应爸爸离开她呢?她那时候该是多需要我呀!
纪时,你真不算个男人!
初到北都的时候,一切都觉得不适应,总是做梦梦到越尹,醒来就忍不住想哭,跟个娘儿们似的。高考完后,进入清水大学学习。当年和越尹说好一起进的,最后只剩我一个人。
身边认识了新的朋友,有男有女,在学习之余大家一起插科打诨,渐渐走入成人的世界。成长的过程也没有多撕心裂肺,如果人是带着伤口的,那么再来几道也不觉得疼。
那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越尹对我有多重要。我只以为那就是年少的一段记忆,过了就会忘的,忘了就会好的。
不是一定只能越尹,换个王尹刘尹张尹都可以,所以我冷静地过着自己的生活,像每一个大学男生一样。大学里的学习不比高中,闲暇的时间变多,大家都纷纷开始恋爱,只有我茫然的面对这一切,直到和我同组的一个女同学约我去看电影。
那个同学叫什么名字我并没有特别注意,只记得不讨厌她,她很安静很温顺,一点都不像带刺儿的越尹,她总是偷偷地帮我收拾东西,偶尔给我带吃的。她润物无声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以为,王尹刘尹张尹总会出现,比如这个姑娘。所以我答应了她的邀约。
那天我们跑到城东的电影院看电影,因为地段不算好,电影院的人不多,她选的是一部很无聊的爱情文艺片,我很努力想睁眼看,但还是忍不住打瞌睡。电影还没结束的时候她把我叫醒提出离开,我感到失礼和抱歉,但还是顺着她的话和她一起离开。
大屏幕上白光闪闪,影院的台阶很长,好像走不完似的,那女孩走在我身后,和我一样磕磕绊绊地走着。在出口近在咫尺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到手心出现了一抹潮湿而温暖的触感。我愣了两秒,像一盆冷水从我头顶淋下来,骤然就清醒了过来。
我下意识地挣开了她的手。电影院太黑,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是可以想象她一定是错愕和尴尬的。
那之后,那女孩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听说她转了专业。我不知道和我有没有关系,但我一直感到内疚。
如果没有那个女孩,我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我心里的真实想法。在她牵我手的一刻我才明白,不是不能爱了,是只对越尹才能爱。
这么多年我都在后悔,那时候不该走,可我想回头的时候已经没了路。
今天越尹对我说到“天塌”两个字的时候,我心里仿佛也有什么跟着一起塌了。
我对不起她,可是我除了继续,还能怎么办?还有那个孩子,那个没福分降临在这个世界上的孩子,我该怎么弥补?
我虚脱地靠在方向盘上,眼角的湿意渐浓。作为男人,我真的太失败了,让自己爱的女人吃那么多苦,我算什么男人?我又有什么资格鄙视程阳?我断子绝孙就是该的!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