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寂寞地吹过山岗,没有人知道山岗下埋着黑色的坛子。坛子在七月十四日的那晚会窸窣作响,那是坛子里放着的骨骸想起了自己死亡的前因后果。
薛夜坐在苏莺的身边,看着天光在身后渐渐变得模糊,他们的船滑入了山腹之中。河水潺潺,空气清凉,水面上渐渐变得深暗。船头上的卵石微微散发着荧光。
苏莺打开手电筒,照了照头顶,头顶三米远的地方是层次不齐的钟乳石柱。洁白的钟乳石在手电筒雪白的灯光下散发着迷人的光辉。
掬柔怯生生地握住林熙染的手,“熙染,我害怕。我可不可以牵着你的手?”
林熙染望着船头的苏莺的背影,他轻叹,“别怕,不会有事的。”希望薛夜能够保护苏莺。
冷风从洞穴深处吹了出来,掠过苏莺的耳际。苏莺听到风里传来了孩子的笑声。嘻嘻嘻……姐姐……
苏莺觉得冷,那种冷意顺着她的右耳耳根处往脖子游移,就像是有鬼魂对着她吹气。苏莺强忍住心底的恐惧。她发现她的脑袋里有东西在移动,渐渐移向了右耳。
薛夜坐在船头,看着神秘蛊术师养的虚影落在了苏莺的右肩上。他并没有马上出手,他觉得蛊术师应该还有后手。在这黑暗的船上,时间变得虚无。就在这个时候,一股凶戾之气在苏莺的身上一闪即逝,薛夜听到了虚影的惨叫声。
苏莺僵硬地坐着,她清晰地感觉到了她身体里那只养了十年的异虫。它吞噬了那个站在她右肩上的东西。那一瞬间,她的心底涌起的是无尽的要吞噬一切的欲望,船上的每个人在她的眼底都是发光的食物。连薛夜也是。
原本要从船尾攀爬上木船的影子停住了,它蛰伏在水里,一动不动。
黑暗中,那普的声音响起,“大家趴在船上不要乱动,前面一段的岩洞很窄,小心碰到头了。”
掬柔用手机照明,她看到前方不远处影影绰绰。密密麻麻的钟乳石宛如利剑一般悬着,人们必须俯下身子,才能通过这段狭窄低矮的洞穴。
木船猛地动了动,像是有东西在船底推着船走。
那普说:“这一段水下有暗流,大家别担心。”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传来了奇异的哨声。坐在船尾的那普露出了异样的神色。
雪琪和李翔并排坐着,雪琪发现李翔一直沉默不语,很是奇怪。她的宝玉一直在发烫,提醒着她周围存在危险。雪琪发现李翔的瞳孔在黑暗中微微发红,就像是狸猫的眼睛,再仔细一看,却和其他人一样。
李翔似乎察觉到了雪琪的目光,他在黑暗中侧过头,声音低低的,“雪琪,你说这只船会把我们带向哪里?”
雪琪的声音轻柔悦耳,“不是桃花寨么?”
李翔的笑声奇异,“是桃花寨也是地狱。我刚刚才想起来,我来过这里。”
李翔的笑声在狭窄的洞穴里回荡,空洞而虚无。恐惧从四周升起。
雪琪追问:“你在哪里见到了那个三眼六手虫神像?”
李翔的声音变得冰冷而诡异,“我记不得了。我们都会死在桃花寨。”
林熙染坐在李翔的身后,在手电筒的光线里,他惊讶地看到,李翔的后脑勺上趴着一只毛茸茸的大蜘蛛。蜘蛛仿佛整个镶嵌在李翔的后脑上。
林熙染举起手电筒敲向那只蜘蛛,蜘蛛被敲飞,落在了黑黢黢的水里。
李翔的头发上还挂着蜘蛛残缺的头,他如梦初醒,“我……我怎么了?”
林熙染看着手电筒上粘着的蜘蛛的绿心,心中发毛,“刚才有一只巴掌大的蜘蛛在你的后脑勺上。”
林熙染的话音未落,无数毛茸茸的蜘蛛从钟乳石的缝隙中落到了船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船头上的那枚鹅卵石不见了,那普也不见了。
林熙染的左手手背被蜘蛛咬了口,那种剧痛令他想不顾一切跳入河中。阿依捏死了那只死死咬着林熙染的蜘蛛,“不要乱动。”
一点月光在薛夜的掌心绽放,船里的蜘蛛们纷纷躲避着爬走。
薛夜目不转睛地看着苏莺,心中有惊涛骇浪在翻涌。苏莺的身体里居然藏着一只凶猛可怕的异虫!
这只异虫藏得极深,连他的月光虫也没有感应到。但是,这只异虫吞噬了异术师养的虚影,暴露了它的踪迹。
水底暗流带动着木船飘向前方,岩洞开阔高大了起来,隐隐有亮光在远处出现。
阿依有些疑惑,她曾经去过桃花寨,在穿过极其狭窄的河道后,明明还要转很大一个弯才会看到亮光,为什么……
水底暗流带着木船缓缓驶出洞穴,光线笼罩住了木船。河水碧绿,河岸上是盛开的桃花。微风徐来,落英缤纷,苗寨就在桃花林里若隐若现。
整个桃花寨藏在群山之中,有河水环绕而过。除了岩洞,四周都是陡峭的石壁,高达数百米,峭壁上是郁郁葱葱的植物。这样隐秘的福地洞天难怪可以成为六十多年前人们躲避战火的地方。
薛夜牵着苏莺的手,将她送上了岸。那只异虫藏得果然极深,他即使握着苏莺的手也无法感觉到异虫的存在。
掬柔小心翼翼地扶着林熙染上了岸,林熙染的额头上在冒冷汗。
苏莺连忙扶住林熙染的另外一只手臂,“你怎么了?”
林熙染低声说:“我没事,只是被蜘蛛咬了一口。”
苏莺看着林熙染左手手背上的赤红色伤口,她低下头用唇吸出伤口里残余的毒液。她本能地知道,只有这样才能治好林熙染。
林熙染怔怔地看着苏莺,心中激荡。
苏莺抬起头来,“林熙染,你不会有事的。”异虫与异虫之间只有强弱之分,她身体里养着的那只异虫足以杀死林熙染伤口里的异虫。
雪琪站在薛夜身侧低语,“薛夜,苏莺对林熙染真好。”
薛夜眼色沉沉地看着苏莺。苏莺身体里的异虫是神秘蛊术师下的吗?那样深藏不露却可以直接吞噬虚影的异虫,甚至可以和月光虫媲美。从异虫的实力来讲,苏莺很可能就是那个神秘蛊术师!
仔细想想也不无可能,哈辛也许选择的并不是一个无辜的小女孩来放置影虫,而是选择了一个他的亲传弟子来植入影虫,分走小樱的生命力和灵魂力。哈辛甚至可以采用虫术中最神秘的移魂虫,将自己的灵魂移入苏莺的身体里,蛰伏至今,连苏莺自己都无法察觉。
苏莺扶着林熙染说话,她感觉到了薛夜的视线,微微侧过头,发现薛夜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自己。那眼神冰冷如雪,令她的心冻结。她心中有些不安,难道薛夜发现了她的身体里养着一只异虫?
薛夜移开视线,他对阿依说:“这里很干净,没有蛊的气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深的生命能量弥漫在四周。
阿依却很是不安,“薛夜,这里不对劲儿。这里太安静了,而且没有人。”她来过桃花寨好几次,这个时候正是桃花寨最热闹的时候。如今,却连一个在河边洗衣服的人也没有。
薛夜也察觉出了异样,“穿过狭窄水道前出现过奇异的哨声,很可能是那个哨声通知那普离开。那普失踪也算容易,譬如,他很可能躲在那段狭窄的岩壁的钟乳石空隙里,又或者,他无声无息地潜入水里。但是整整一个寨子的人都消失,除非是虫灵对这个寨子的族长下令。本地人似乎都很敬畏虫灵。”
阿依点头,“虫灵在六十年前醒来过一次,保护过整个锦里镇的人。”六十年前,虫灵选择的蛊术师是善良的阿茶,而这一次虫灵选择的蛊术师却是一个邪恶的人。这个蛊术师杀死了神婆,阿依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雪琪问薛夜,“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薛夜打量四周,突然在南面看到有一角绯色的飞檐,“去那边看看。”神秘蛊术师布置好了一切,在桃花寨等着他们。
李翔恢复了活泼的本性,他和林熙染讨论着那只大蜘蛛的品种,那个在黑暗中的船上说着可怕话语的他似乎被遗忘了。
掬柔神色恹恹地跟在林熙染的身后,恨恨地盯着苏莺的背影。刚刚苏莺为林熙染吸取伤口毒液的时候,她恨不得把苏莺推下河。那个刹那,林熙染看着苏莺的眼神温柔得仿佛这个世界只有苏莺的存在。
他们穿过桃花林,飞舞的落花偶尔有几瓣落在他们的头发上和肩上。阳光清澈却不刺眼,带着梦境般的虚无感。
雪琪指着不远处,“你看前面,那个所有的人梦里出现过的吊脚楼。我原本以为那个吊脚楼是神婆住的吊脚楼。没想到,它居然真的存在,就在这个桃花寨里。”
穿过桃花林,河水的支流在这里汇聚成湖。湖水上是层层叠叠的荷叶,荷叶深处,血红色的吊脚楼矗立在那里,似乎已经建成百年。
阿依的神色变得激动了起来,“不可能,我的记忆里,这里没有这栋楼!”
桃花寂静地开着,年复一年,在绯色吊脚楼的映衬下,妖异了起来。
寂静的山腹里一片黑暗,这黑暗仿佛天鹅绒一般笼罩下来,令人昏昏欲睡。河水里,一只木船静静地靠在岩壁旁,密密麻麻的钟乳石从洞顶往下延伸。船上的人都熟睡着,呼吸悠长。船头上的鹅卵石已经破裂,其中藏着的蛊也不见了。这群人想穿越山腹去桃花源,却在山腹里昏睡着,梦到了桃花源。
水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那块暗绿色的影子顺着船体爬上了甲板,它端详着船上的人,钻进了李翔的鼻孔里。几秒后,李翔睁开了眼睛,他的双眼在黑暗中宛如猫瞳,有着暗红色的光。
而船上的另外一个人也醒了过来,他拿起了两支木浆,分给了李翔一支木浆。李翔将昏睡的那普推到了一旁,然后划着木船进入了山腹的支流。黑暗越来越深,木船带着虫灵的祭品们驶向未知的地狱。
一条细细的木栈道通往绯红色的吊脚楼,薛夜感觉到了蛊的存在。它潜藏在吊脚楼里,凶猛刚烈。难道三眼六手神像就在吊脚楼里?而那个神秘蛊术师也在里面?
事情太过顺利,却令薛夜心中隐隐觉得不妥。
苏莺停住了脚步,她看着吊脚楼。身体深处的异虫在蠢蠢欲动,似乎想要吞噬吊脚楼里的某个东西。
林熙染问苏莺,“你怎么了?”
苏莺指着吊脚楼,“里面有东西。”
林熙染疑惑地问:“为什么镇里神婆住的吊脚楼会和桃花寨里的吊脚楼一模一样?”
李翔耸耸肩,“吊脚楼本来就长得很相似,也许蛊术师都会选择类似的屋子。”
阿依眼色迷离地看着绯色吊脚楼,“我听说附近深山的生苗居住的寨子里,族长住的吊脚楼也是这种样式。千百年来,一直有这样的规矩。只是桃花寨不是生苗的居住地,以前并没有这样一栋屋子。”
薛夜微微一笑,“也许,神秘蛊术师就住在桃花寨,所以寨子里的人们就修了这栋吊脚楼。如果神秘蛊术师来自桃花寨,阿依,说不定你见过他呢。”
薛夜的话勾起了阿依的思绪,她皱眉想了很久,“桃花寨里的人似乎对用蛊没什么兴趣。寨子里的神婆已经五十多岁了,她无儿无女,一个人住在西面一栋黑色的吊脚楼里,平时都没人去那里。苗人对精于用蛊的神婆,心中一直尊敬且畏惧着。”
薛夜说:“那个神秘蛊术师不会超过三十岁。他有一种罕有的蛊,能够令人入梦。他的精神力量比常人强大百倍,这意味着这个蛊术师即使用蛊来续命,也活不过三十岁。他一直隐藏在暗处,也许,并不是杀死所有的祭品就能令他延长寿命。”
苏莺垂下眼帘,想起了神秘蛊术师在梦里对她说过的话。蛊术师说,她身体里养着的异虫能够令他得回他失去的力量。蛊术师选中的每一个祭品也许都有着特定的作用,死亡有时候并不能令蛊术师得到他想要的。
阿依想起了六十多年前被虫灵附体的蛊术师阿茶,阿茶也没有活过三十岁。被虫灵附体的蛊术师拥有强大的力量,却也因此折损了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