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船在黑暗中航行了一刻钟,远处有一点红光蒙蒙地亮着。四周很安静,木浆划水的声音仿佛敲击在心脏的褶皱处。
一束光从黑暗的山腹上空照了进来,光中是宛如刚刚漆上了人血的吊脚楼。绯红的吊脚楼漂浮一般在光中轻摇。它修筑在露出水面的石台上,石台附近密密麻麻地挤满了白色的荷花。白色的荷花看起来圣洁出尘,仔细近看,却发现荷花的花蕊居然是一颗颗眼球一样的异物,而碧绿色的荷叶下有灰色的根须在蠕动着。这诡异的山腹红楼的主人到底是谁?
木船驶向红楼,荷叶和荷花缓缓动了动,分出了一条水道。
李翔双眼是诡异的红光,他定定地看着红楼,划桨的动作有些僵硬和机械。而他的同伴似乎神智清醒,但是因为恐惧,抓着浆的手连青筋都爆了起来。若不是神秘蛊术师许下的诱惑令他无法拒绝,他才不会来这么诡异的地方。他的眼力极好,发现通往红楼的水道两侧的岩壁上全是赤红色的壁画,描绘的是三眼六手神像的种种神迹。
蛊术的由来最早可以追溯到上古时代,操控花鸟虫鱼的异术在蚩尤与黄帝的战争中层出不穷。而最擅长这个异术的就是九黎一族,他们信奉的虫神就是三眼六手。蚩尤战败,九黎一族逃至荒蛮之地,残存繁衍至今,虫神像也被暗中传承了下来。
隐藏在山腹中的红楼很可能就是逃至云南深山里的九黎一族搭建,这红楼至少有数千年的历史。它没有在时光中腐朽,反而历久弥新。
木船停在了吊脚楼下的石阶旁。李翔将船上的缆绳在石头上捆绑好,然后和他的同伴将船上昏迷的人逐个抬到了石阶上。
李翔的同伴累得气喘吁吁,他抬头看着诡异的红楼,总觉得红楼似乎拥有生命。他低下头,视线掠过苏莺的脸。
李翔和他的同伴坐在台阶上,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那普是最后被抬下船的,他的一只腿还浸在水里。那普的腿周围有小小的气泡冒出,紧接着,水下有什么东西拖住了那普的腿将他缓缓拖进了黑暗的水里。
水下,无数灰色的根须缠绕着那普。有些深红色的根须伸进了那普的眼耳口鼻里,深入到了他的内脏,贪婪地汲取他的血肉。短短几分钟,那普就被吸得只剩下一层人皮,发灰的骨骼碎片沉入了水底。
李翔的同伴看到那普被拖入水中,几分钟后,那普的衣服漂了上来。他紧紧闭着唇,将尖叫锁在喉咙深处。
李翔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他对同伴说:“主人还在楼里等着我们。”
李翔的同伴不敢说话,他和李翔将昏迷的人逐个抬进了吊脚楼里,累得近乎虚脱。他不敢伸手扶着红楼休息。因为他发现,所谓红漆居然是极其细小的红色蜘蛛。它们一动不动地趴在吊脚楼的外层,妖艳诡异的颜色述说着它们的毒性。
吊脚楼的第一层空荡荡的,一排蜡烛沿着墙壁点燃,照亮了这小小的空间。第一层没有霉味和灰尘,而是散发着一股异香。这种香气令人联想到多雨的季节,大颗大颗的雨水敲打着窗外的芭蕉叶,大风吹开窗户,缠绵地吹过在床上吞金死去的女人。这是混杂着死亡的异香。
脚步声从第二层传来,李翔的同伴抬起头来盯着楼梯的方向。他惊讶地看着来人,声音里充满了震惊和疑惑,“怎么会是你?!”神秘蛊术师居然会是眼前的这个人!
蛊术师制造的幻梦里,薛夜一行站在那条通往吊脚楼的长长的栈道一头。他们的身后,桃花璀璨如粉色的云。微风轻吹,花瓣如雨。
薛夜望着栈道对面的吊脚楼,心中异样的感觉更加清晰。他回过头,看了苏莺一眼。
苏莺站在林熙染的身侧,低着头想着心事。李翔热络地和雪琪说着话。掬柔站在林熙染的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发呆。而阿依看起来神情恍惚。有什么不对劲,非常不对劲。薛夜发现自己的月光虫也有些迟钝,仿佛被什么力量压制住了。
薛夜走到了苏莺的面前,苏莺抬起头来。她不敢看薛夜的眼睛,总觉得只要看着他的眼睛,她就没有办法移开自己的视线,也没有办法隐藏心底的眷恋。
薛夜问苏莺,“死去的神婆除了和你说她的遗嘱,还说了什么?”
苏莺回答,“神婆说,穗穗带着李翔来她那里看前世的时候,她我看到了李翔的前世。李翔曾经是这个镇子上的人,却抛弃了他的妻子远走他乡,最后死得很惨。神婆说,她已经死了。人死了,就会明白很多事情,看到更多的东西,却有很多话已经不能说。”神婆还让她阻止神秘蛊术师得到她养的异虫。可是,神秘蛊术师说,她养的异虫会害死薛夜。
苏莺的视线在同行的其他人的身上扫过,她鼓起了勇气,“神婆还说,我们之中,有一个人已经是活死人,他……他是虫灵的影子……”
薛夜对着苏莺微笑,“我也觉得虫灵的影子混在了我们之中,悄无声息地将我们带入了危险的境地。”
李翔举起双手,苦笑着说:“我可不是什么虫灵的影子。我承认,是我让大家陷入了这个破事儿里。如果我暑假不来锦里镇旅游,一切都不会发生。”
掬柔轻哼。李翔就是一个祸害,当初在天坑底的时候,李翔和曦蕾还关上悬石古庙的门,不让他们进去。要不是李翔是林熙染的老同学,她连看李翔一眼也觉得多余。
苏莺盯着李翔,眼底有奇异的神色,“李翔,我怎么觉得你和往常相比太过活泼了。”
雪琪站在李翔的身后,她的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握了一把暗红色的木匕首,她将木匕首狠狠地刺进了李翔的肩膀,“虫灵的影子就是你!”
李翔惊讶地看着雪琪,“你怎么会有桃木匕首?!”他的伤口处,黑色的血涌了出来,黏稠的黑血带着浓烈的腥臭味。就好像埋在地底很久的尸体突然接触到了阳光,散发着死亡的腐臭。
雪琪咬着唇,紧握着桃木匕首,“李翔,如果不是你,曦蕾也不会死。我们其他人也不会被下咒。”
李翔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雪琪握紧桃木匕首,走向长长的木栈道:“既然已经来到了这里,那就进吊脚楼看个清楚。”
苏莺跟着雪琪往前走,却被薛夜握住了手腕,“苏莺,不要动。”薛夜的手指温暖,令苏莺疲惫的心温暖了起来。
薛夜的脚下,一截紫红色的藤蔓在生长,它悄无声息地裹住了李翔的尸体,轻拉李翔的脚踝。紫藤的缠绕下,李翔的尸体变得若隐若现。
薛夜在苏莺的耳边低语,“李翔的确是虫灵的影子。但是,雪琪也是虫灵的帮凶。我们现在就在蛊术师控制的幻梦之中。”
苏莺惊讶地望向薛夜,薛夜那双美丽神秘的眼里是凝重的神色,“蛊术师的力量更强了。连我都被他骗了。”他杀死虫师哈辛,就是因为他拥有月光虫和紫藤虫。如今月光虫被压制,而紫藤虫却拥有虚幻和真实两种形态,即使在梦境之中,也能发挥它的能力。
从高空中俯视下去,长长的栈道四周浮动着奇异的符咒,而符咒一直延伸到了绯色的吊脚楼中。与此同时,在黑暗山腹的血色吊脚楼的第一层的地板上,黑色的符咒也浮现了出来。当梦境与现实重合,祭品们将自动走上祭台,完成他们已经注定的命运。
雪琪发现薛夜没有跟着她走上栈道,诧异地回过头来,却发现薛夜看着她露出了清澈而冰冷的微笑。
无数紫红色的藤蔓从薛夜的站立处伸出地面,将他包裹住,下一秒,他消失在了原地。
山腹中矗立的诡异红楼烛光摇曳,薛夜睁开了双眼,他站了起来,视线从昏迷的同伴身上扫过,然后落在了角落里站着的雪琪的身上。
薛夜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你居然愚蠢到和虫灵附体的蛊术师做交易。”
雪琪不敢看薛夜的眼睛。她怎么会告诉他,蛊术师说,他能令薛夜死心塌地爱上她。她做了和掬柔一样的选择,因为喜欢一个人却得不到的痛苦比死还要难受。
清脆的笑声响了起来,从诡异红楼的第二层,缓缓走下来一个熟悉的人影,“薛夜,你果然没有令我失望,看破了真实与幻觉之间的界限。我想,我们不一定要你死我活,反而可以坐下来谈谈。”
薛夜的瞳孔微缩,“是你!”将一行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神秘蛊术师居然是穗穗!那么很多扑朔迷离的事情就能够说清楚了。李翔和穗穗也许就是在这里不小心唤醒了沉睡的虫神像。而虫灵选择将穗穗作为这一次附身的寄主。
穗穗并没有杀死李翔,而是通过李翔物色到了虫灵的祭品。她下蛊杀死了碍事的曦蕾,诓骗了阿依,然后亲手杀死了阿依的养母。也是她穿着阿依十五岁生日时的衣服拍下了照片。曦蕾的手机应该也在穗穗的手上。
薛夜微微一笑,冷淡的微笑却带着说不出的神秘诱惑,“我不认为我们之间可以做交易。”
穗穗的笑声清脆如银铃,“薛夜,你是虫师。也许除了苏莺,其他人的生死你根本没放在心上。我在京城就注意到你左手上戴着的聚魂骨链,也许我能帮你复活骨链里的小樱。”这段日子里,她找人在马来西亚调查薛夜,寻找着薛夜的过去。有一个老虫师说,薛夜在小时候杀死了将他拿来炼虫的师傅哈辛。薛夜不碰邪术,却天赋异禀,是年轻一辈虫师中的佼佼者。陪伴在他身边的只有一个叫做小樱的少女。但是小樱被哈辛在死前下虫,薛夜费尽心思也没能阻止小樱的死亡。
小樱。
薛夜的双瞳里是月海一样的黑暗波澜。这个名字触动了他内心深处的秘密与渴望。他和小樱落在哈辛手上不久后,曾经逃跑过。他和小樱手牵着手在黑夜的荒原里狂奔,风声呜咽,月光荒凉,命运严酷。那个小人儿精疲力竭,她松开了他的手说,薛夜,不要管我,你快跑。
他对她的感情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他们的父母是好友,小樱几乎从出生开始就和他天天见面。那个粉嫩的小人儿一天天长大,他有时会用卖废品得来的钱换到一粒糖果。他喜欢看着小樱吃糖的幸福表情。那一瞬间,心里被柔软的情绪涨得满满的。妈妈笑眯眯地开玩笑说,小樱就是小夜的小媳妇儿。薛夜没想到的是,哈辛出现了。他相中了自己的天赋,然后在一个黑夜里杀死了他和小樱的父母,将自己和小樱带到了黑暗残酷的世界。
穗穗不再是那副柔弱纯洁的模样,她的双眼仿佛可以看透薛夜的心,“苏莺被哈辛下了影虫,她和小樱变得一摸一样,分去了小樱的生命力,也在这十年里,她的灵魂波动变得和小樱的灵魂波动非常相似。你出现在苏莺的身边,也是觉得苏莺的身体是小樱复活所需要的最完美的身体吧?”
薛夜沉默不语。
穗穗揉了揉眉心,瞳孔微微发紫,“灵魂从黑暗中归来,即使在月食之夜被月光清洗过,依然会有黑暗的残余,而且在新的躯壳里也活不了多久。但是我的虫灵可以达成你的愿望。和往日一样的小樱可以在苏莺的躯壳中重生,甚至和你手牵着手活到白发苍苍的时候。”
薛夜握紧了双手。如果是一年前,这将是最美好的交易,他会不惜一切答应。可是,如今他无法点头,无法开口说话。他的视线落在地板上昏迷的苏莺的脸上。他只要想到他要抹去苏莺的灵魂印记,心中就憋闷疼痛。
薛夜伸手轻抚手腕上的骨片手链,“你其实完全可以在木船上杀死我,然后对着剩下的祭品做你想做的事。”
穗穗摇头,“我不敢在木船上杀了你。如果你出现生命危险,你的本命虫一定会找到我,杀死我。”虫师拥有许多秘术,她不愿意和薛夜这样强大的虫师成为死敌。她倒是很乐意和薛夜切磋虫术和蛊术,上一次她因为大意败在了薛夜的手上,这令她很不甘心。
薛夜问穗穗,“穗穗,你要我做什么?”
穗穗歪着头,可爱地笑了,“我不想与你为敌,所以,你不要插手这些祭品的事情。我只需要你旁观我完成整个祭祀。我想要的是苏莺身上的那只异虫,我怀疑她身上的那只异虫里藏着哈辛的灵魂。在水道里,相信你也察觉到了,那只异虫就要成熟了。”
薛夜长久地沉默。他的眼中是复杂的情绪,无数念头在他的心底交锋。他决不容许哈辛利用异虫再度回到这世间。那只异虫应该就藏在苏莺的颅脑里,根本不可能取出。而小樱……
时间流逝,薛夜长长的眼睫毛轻颤,他的眼底是浓烈的黑暗,“没问题。但是,我要看到三眼六手虫神像。”
穗穗盯着薛夜,“你插手这件事,有一半的原因都是为了见到虫神像吧?”一个蛊术师或者一个虫师,根本没有办法拒绝虫神像的诱惑。因为虫神像上藏着最古老的虫术的印记。
薛夜冷冷笑着,“的确是这样,我第一眼看到虫神像的时候,就有一种无法抑制的渴望。”
雪琪站在角落里,震惊得无法思考。原来,薛夜并不是她以为的那样喜欢苏莺,也不是她以为的那样在帮助他们解除诅咒。雪琪这才彻底明白,虫师拥有的是冷酷的心。只是,穗穗说的那个小樱又是怎么回事?苏莺为什么和小樱一模一样?薛夜想要复活小樱?
穗穗的眼神狂热,“这座楼就是三眼六手虫神像。薛夜,你就在虫神像里。而你脚下就是祭台。”
原本黯淡的地板上有金色的光芒流动了起来,雪琪惊慌失措地靠在墙边,却发现墙壁上也有光芒流动,形成奇异的能量回路。半空之中,三眼六手神像的虚影出现,渐渐凝聚,宛如实体。
一股荒凉、古朴、凶残的气息从神像里散发出来,夺人心魄。整个吊脚楼发出呻吟一般的声响。蜡烛的光变得黯淡。
地板上,原本昏迷的祭品们纷纷醒来。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上一个瞬间还在桃花寨,下一个瞬间就在这魔幻的吊脚楼里醒来。
苏莺一眼就看到了薛夜。站在那里的薛夜不知道为什么,令她觉得无比陌生。他看着所有人的眼神冷淡得仿佛他们只是死物。她离他不过几步之遥,她却觉得她和他之间隔着一个世界。这样的薛夜也许才是真实的薛夜,他在马来西亚的经历,她一无所知。
疼痛从头部传来,苏莺只觉得身体时冷时热,四周嘈杂的声音在一瞬间变得空洞了起来。她沉默地看着薛夜,看到命运在她和他之间划下的巨大鸿沟。
雪琪的声音仿佛从另一个世界飘来,“苏莺,原来你才是最可怜的人。薛夜接近你只是为了复活他的小樱。在他的眼中,你就是一件最适合小樱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