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斯文在兹:《论语》讲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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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归来吧,我们一起同行——《微子》讲读(下)

18.6

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

长沮曰:“夫执舆者为谁?”

子路曰:“为孔丘。”

曰:“是鲁孔丘与?”

曰:“是也。”

曰:“是知津矣。”

问于桀溺。桀溺曰:“子为谁?”

曰:“为仲由。”

曰:“是鲁孔丘之徒与?”

对曰:“然。”

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辍。

子路行以告。夫子怃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长沮、桀溺:隐士。

耦:两个人一起耕作。

津:渡口。

易:改变。

耰而不辍:耰,播种之后,覆盖以土,然后抹平地面。辍,停止。

长沮、桀溺在种田,孔子经过,安排子路去问问渡口在哪。长沮答非所问:“那个驾车的人是谁啊?”子路说:“是孔丘。”长沮问:“是鲁国的孔丘吗?”子路说:“是啊。”长沮说:“他知道渡口在哪里。”说了一大通,基本是废话,倒像是查户口的,且是卧底,反把对方的情况基本摸清楚了。

子路又去问桀溺。桀溺问:“你是谁?”子路说:“我是仲由。”桀溺问:“是鲁国孔丘的学生吗?”子路说:“是啊。”桀溺讲得很诚恳:“这无道之势如滔滔大水,天下泛滥,到处都是,你和谁一起去改变它?你与其跟着那个到处挑选国君的人奔波,不如跟着我们种田的人好。”说完就接着务本,不停地干他的农活。

从实惠的角度来讲,的确如此。种田总还有口饭吃,跟着孔子当跟班有时差点被饿死,有时被人围攻,还有次竟因为别人认错人而差点丧命。

子路率真,当时将此话如实向老师禀报。夫子怃然,怎么说呢?他还是要说:“鸟兽不是我们的同类,吾不和人在一起,和谁在一起呢?若是天下有道,我孔丘就不用如此奔波,去改变世道了。”

有人问佛家:“明知是空,为何还要奋斗”佛家回答:“因为有轮回,一江春水向东流,还会流回来。所有的行为都留下了印痕,今世的果,就是来世的因,没有白费的努力。”佛家还讲:“正是因为是空,之所为就无挂碍,无恐怖,能够放得开,放手去奋斗就好了。”也有人问儒家:“明知不可为,为何要为?”“明知天下无道,为何还要行道?”答案就在问题中,不可为,难为,人之所为才更有价值和意义,才有了理想与追求,并为此而执守不改变。正是因为无道,才需要人去行道。不仅是要行道,且无怨,不计其功。不计较付出,不在意是不是有功劳。

18.7

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以杖荷。子路问曰:“子见夫子乎?”

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

子路拱而立。

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见其二子焉。

明日,子路行以告。

子曰:“隐者也。”使子路反见之。至,则行矣。

子路曰:“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

丈人:年老之人。

以杖荷:用拐杖挑着除草的竹筐负在背上。荷,背负。除草的竹质器具。

子路跟在孔子后面,但走散了,碰到一位老人,用拐杖挑着除草的工具。子路问老人说:“您见到我老师了吗?”这位老人好像很不耐烦,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哪个是你的老师?”接着将拐杖插在田边,继续耕耘除草。

关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有人认为这位老人家是在讲自己,有人认为是在讲子路,也有人认为是在讲孔子。但不管是在讲谁,都是实情。所以,子路恭恭敬敬地拱手站立。

虽然这位老人家话说得不好听,但是宅心仁厚,好像知道孔子师徒是什么来头,还是善待之。留子路住宿,杀鸡煮饭,以上好的佳肴来款待子路,又让自己的两个儿子出来见子路。

第二天,子路追上孔子,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孔子认为这是隐者,让子路再回去看看老人家。子路到那里后,老人却已经出门了。

子路自言自语,虽然讲“不仕无义”,但是“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如老人讲“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话说得不好听,子路还是恭恭敬敬地拱手站立。既然长幼之节,不可废,君臣之义,又如何能废?难道为了保住自身声名的高洁,而乱大伦。所以,君子出仕,就是行其义,就是当为此,就为此。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天下无道的情况是知道的。

知道才有心力承担、接受、面对,而不是隐逸。认清、知道即为智,接受、承担、面对即为仁。

18.8

逸民: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少连。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与!”谓“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言中伦,行中虑,其斯而已矣”。谓“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

逸民:隐遁之士。

同为逸民,他们有相同之处,也有不同之处。孔子一一道来。

伯夷、叔齐,是古孤竹国国君的儿子,也是“让天下”的行者。他们避居在首阳山,曾怒斥周武王伐商是不仁不义的做法。后来周代商而称王天下,两人不食周粟而死。他们不食他们认为的不义之食,可谓志不降,不出仕于乱朝,可谓身不辱,独守一份清明高洁,虽被饿死,但也无怨。

与伯夷、叔齐相比,柳下惠、少连接了些地气。柳下惠即使被多次压制,他也没有想过要离开鲁国。世道不好,但他们还在吃饭,还在做官。他们已经有几分“降志辱身”,但也做到了言辞合乎人伦,行动思虑周全。有时候为了坚守正道,宁愿自己委屈,如“降志辱身”,这是一种更高境界的美德。

虞仲、夷逸与柳下惠、少连又有不同。柳下惠、少连是“降志辱身”,但言辞合乎人伦,行动思虑周全。虞仲、夷逸是隐居起来,远离世事,不论政事,保有了修身的高洁。他们的远弃之行也算是符合中道的精神。

关于朱张,孔子没有多讲,或者有相近之处,或者只剩些模糊的记忆,说不清楚就不说了。

最后要讲一讲自己。在这些先人的同与不同之间,实在是不能以一个标准来权衡,不能简单断言是利还是弊,是好还是不好。孔子的选择是“我和他们不同,无可无不可”,没有一定要这样,或者一定要那样。但无论怎样,都遵道而行,心甘情愿。

在“礼崩乐坏”的乱世之中遵道而行,“无可无不可”是最佳选择。

18.9

大师挚适齐,亚饭干适楚,三饭缭适蔡,四饭缺适秦,鼓方叔入于河,播鼗武入于汉,少师阳、击磬襄入于海。

大师、亚饭、三饭、四饭、鼓、播鼗、少师、击磬:乐官名。

挚、干、缭、缺、方叔、武、阳、襄:人名。

就这些乐官之名,足以见得周之礼乐文明的兴盛。他们在不同的时间段演奏不同的乐器,以此为官名,代表自己的身份。本来,他们在一起,肃雍和鸣,演奏一曲美妙的乐曲。可是,本章的本质却是展示春秋末年“礼崩乐坏”的实况。其中,大师挚去了齐国,亚饭干去了楚国,三饭缭去了蔡国,四饭缺去了秦国,击鼓的方叔逃到了黄河边,摇小鼓的武到了汉水畔,少师阳、击磬的襄去了海滨附近。

总之,天下无道,分崩离析,流离失所,乐人四散。但是,周初并不是如此。

18.10

周公谓鲁公曰:“君子不施其亲,不使大臣怨乎不以。故旧无大故,则不弃也。无求备于一人。”

鲁公:周公的儿子伯禽。

施:同“弛”,怠慢。

上章是反面教材,本章是正面举例。主旋律就是为政在人,在于得人,得贤人。围绕于此,伯禽到鲁国就任,周公要交代一番。一名君子理应“贤其贤而亲其亲”,但不要任人唯亲,“虽有周亲,不如仁人”;对于那些股肱之臣,理应予以充分的信任与举用,不要使他们怨恨得不到任用。前朝的那些官员如果没有大的错误,就不要放弃他们。不要要求一个人具有所有的才能。

18.11

周有八士:伯达、伯适、仲突、仲忽、叔夜、叔夏、季随、季。

本章记载周初八位名士的名字。其中,一些人名见于《尚书》,他们具体的事迹现在已经不传。或者这八人亦是逸民之属,神龙见首不见尾,所以事迹不详。但这里实实在在讲的是“周有八士”,这就很妙了。

逸民多为贤达之人,但他们又不如孔子那般“无可无不可”,为了理想与信念,可以一退再退。不是讲孔子没有底线,而是讲孔子有着更多的隐忍。这些逸民实在是需要更多的理解与尊重,需要顺着他们的脾性。能举用逸民者,需要更大的心量,需要真正的王者才能担负得起。一名真正的王者理应“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恢复被灭亡的邦家,承继已断绝的家世,举用那些隐逸的人才,以此来实现天下之民归心。

在周初之年,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做到了。这些周初的逸民变成了周的“士”,为国效力,实在是邦国之幸,逸民之幸,亦是百姓苍生之幸。孔子渴盼与逸隐之士同行,不是一同行到深山老林之中,而是一同行走在布道的路上。

这样的心念,国君们可以读懂吗?逸民们可以理解吗?且留与后世评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