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柬埔寨的印象,大概可以从进入和离开它的边界说起。从越南进入柬埔寨的时候,我们坐的是旅游大巴,越迫近边界,越南那种混乱的生机越干瘪,逐渐只剩下干巴巴的混乱。在过境的时候,旅游大巴要先被装进船上,然后过河。大巴停下时,许多柬埔寨孩子围上来,希望游客能摇下窗,给他们一点钱物。几乎没有人行动。不是游客个个冷血,而是那种情境非常诡异:窗外是黄土飞扬的荒地,几十度的高温,一群陌生国度的孩子们迫切地想要开窗,探进这个冷气十足的方盒子内。如果要用一个非常无礼的比喻,那就是我们好像僵尸片中最后幸存的一小拨人。
一点点惊恐、无措,和对自身优越感的羞耻,让我们没有办法开窗散财,扮演一个施舍者的角色。身临此境,才会感到,世界上仍然有人日复一日过着这样的生活,我们平日的抱怨,确实难与其相比。
我把目光投向远方,却看到河滩的淤泥之上露出一截人的躯干。因为隔得太远,我看不清楚是正在休息的人,还是一具尸体。他黑瘦的皮包裹着窄小的骨,一动不动插在河滩上。
到达金边,我们被司机安放在市中心的一个商铺的篷子下面。我们并没有安排在金边的行程,只是要在这里转车,逗留两个小时。像几乎所有来柬埔寨的游客一样,我们的终极(甚至是唯一)的目标是暹粒,吴哥窟、高棉的微笑、东方的蒙娜丽莎。金边,即便是首都,也只是换乘的车站而已。更何况,它丝毫不令人愉悦。
在大巴驶入金边城区之后,车窗外的景色由荒芜的田地变成了杂居的人群。有点像人类社会刚刚形成部落的样子,简易的房屋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人们如随意聚散的水滴,一片一片躲在阴影下乘凉。能够表示这是个现代城市的,是一些消费主义的冗余,比如报废的轮胎,被做成桌子的支架;房屋外墙上贴着和路雪和可口可乐的广告纸;背着巨型背包的西方人,拿着日本出产的单项相机在拍摄当地人。
我和康夫躲在这个篷子下面,几乎连踏出一步的能量都没有。正值午后,大地上蒸笼起直逼天灵盖的热气。我强打精神,在门口的这条街上走了一圈。简易的房屋一座连着一座,似乎在无尽的远方,这样的状况都不会改变。当苦难过于深重而浮出表面的时候,甚至能够打消人基本的探索欲望。
金边曾经是最著名的政治试验场。1975年上台的波尔布特的红色高棉,在取得政权两个星期后,就将首都和所有省会城市的人口,强行迁至乡下劳作。居民不能携带任何财产,没有能力离开的人遭到遗弃,三天之内,原有200万人口的金边变成一座空城。货币被废除,前政权和“反革命分子”被血腥清洗。红色高棉执政的三年八个月里,柬埔寨死亡数百万人,占总人口的一半。
这些历史书上的数据落实到眼前,就是在柬埔寨,年轻人的比例非常之高。这与在日本不同,在日本街头,老年人随处可见,甚至许多仍然在工作;但在柬埔寨,街上游荡的大多是年轻人。一代人像拔韭菜一样被拔掉之后,如果没有一系列完整的机构来保存记忆,死几百万人也会瞬间被遗忘。2009年,柬埔寨才开始教授红色高棉的历史,而许多年轻人已经对此一无所知。
在柬埔寨,康夫的身体逐渐变差。我们出发的时候,康夫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塑料盒,里面各种药物码放整齐。她大学的时候曾参加过登山队,受过比较专业的户外和急救训练,“这个药和这个药,我们可能会用到”,她指着一堆花花绿绿的瓶子对我说,“但是如果我们要用到这个药的话,就可能回不来了。”她甚至还带了专门吃饭用的小勺子,在小馆子里,她从不碰那些一次性的餐具,也不喝加了冰块的饮料——谁知道那些冰是用什么水做成的?
我们没有预料到的是,柬埔寨的苦热没有药可以治愈。旅馆房间在顶楼,只有一个吱吱呀呀的吊扇,八美金一天的旅馆是没有空调的。每天晚上,我们在这间桑拿房里默默蒸发,不多久,生命值就下降了一半,游戏开始进入HARD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