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志明市里,建筑和当地人的体形差不多。瘦长条,门脸很窄,纵深像探不到底的腰长。越南的地以宽度算钱,当地人买一块细窄的地皮,使劲往高处盖。无论是带有阳台的法式风情的小楼,还是当地人自住的筒子楼,都一茬一茬,葱一样长在土地上。
建筑内部,由于挑高和宽度不成比例,反而有幽深的凉意。经由逼仄的楼梯不断向上,总觉得在通往一个更高层地方的路上,酷热已经被甩在了身后。不过在这片葱地里,统一宫显得非比寻常。从范五老街走十几分钟,就看到一座庞大的宫殿,摊积在一片12万平方米的草坪上。统一宫是法属印度支那时期,法国的交趾支那总督办公室,以前叫做诺罗敦宫。许多殖民地上,前殖民主或者前王朝留下来的宫殿,大抵脱不了三个用途的转变:殖民/王朝统治的首脑,到反抗军的指挥部,再到新时期的旅游景点。
这座白色宫殿内部拥有所有西方人热爱的设施:长条桌的宴会厅、舞厅、电影院等,虽然繁复的欧式风情在热带地区,有多此一举之感,但贵族做派也的确一览无余。1954年,法国撤离越南,把“诺罗敦宫”移交给西贡吴庭艳政权,改名为“独立宫”,越战时期是南越政权的总统府。后建筑在战火中倒塌,经历了重建,并修建了坚固的防御设施。尤其是地下室,非常令谍战迷们激动,不仅装置了全套的对外通讯系统,还是一个巨大的防空洞。现在看起来,那些巨大的电话机、发报机就像怀旧电影里的道具,不过仍然有强烈的震撼。许多通讯室都是一个窄小的格子间,通讯员稳坐其中,背后是不断闪烁的仪器,他们像蛛网中心的蜘蛛,一只脚轻弹一下,震颤就传到了线程的远方。
1975年,西贡沦陷,南越将此宫改为“统一宫”。“西贡”也变成了“胡志明市”。如今统一宫是胡志明市最著名的旅游景点,可在入口处租一位导游,他们扯着嗓门,将口水喷在换过几代的家具上。欧陆风情和战火的痕迹都已经抹平,现在只剩下空间,非常非常宽阔的空间。
杜拉斯《情人》里的西贡是浑浑噩噩的青春气质,一股晒晕了的、灰蒙蒙的味道。走在西贡街头,去寻找往日的阳光是不现实的,踏起的都是粉尘。“我”与中国情人幽会的堤岸,如今非常破败,简易楼房搭积木一样叠加在一起。从远处看,是西贡河岸边一丛一丛的结痂。杜拉斯有一点是对的,她注意到西贡的热闹。
摩托车马达轰鸣,街头小店播放着美国的流行说唱,我一直闹不清楚,艾米纳姆为何在越南如此受欢迎。后来才想明白,放谁的歌并不重要,只要放一盘时下“美国十大金曲”的碟就可以了。越南人身量小,嗓门却大,有时候见妙龄少女,姿态婀娜,开口往往惊人的爽利。没有人试图保持安静。头一次站在胡志明市中心的时候,看到无数量摩托在马路上做着布朗运动,小贩们扯着嗓子吆喝,私家车肆无忌惮的鸣笛,头脑轰然就晕了,觉得阳光反弹在地面都有响声。
几天过后,我们就已经完全适应了这里的气候和环境,开始变得和杜拉斯一样,浑浑噩噩。令人眼前一亮的是湄公河。我和康夫报了一个一日游的旅行团,沿着湄公河往深处走,去参观沿河一些当地的手工业。
“我一辈子再也看不到像湄公河和它的支流这样美丽、壮观又汹涌澎湃的河流。”杜拉斯这么写道。我们行进在几米宽的河道上,并不能一眼望到远方。枝枝杈杈的植物不断伸出手臂,温柔地抚过船沿和我们的肩膀。河水浑浊不堪,却很强劲,不时有涡流。我们沉默着,处于澎湃和紧张的奇妙平衡。湄公河升腾出强大的生命力,附着在其上的一切生命,树木、水草、蚊子、鸣虫,都饱含欲望,并把这种欲望,延宕到整个平原。但同时,不时涌现的激流漩涡,过度生长的植物,和迷宫一般的水路,都潜伏着末日的爪子。
上岸,稍稍放心。导游招待我们吃了热带水果,并带我们去看制椰糖的过程。小岛上的一些食品加工业还是纯作坊式的,把椰肉放入压榨机,挤出椰子汁;煮之,将其熬成椰子膏;最后切割成条状,放出木制模具定型。等冷却后,用大刀切成块状,椰子糖就成了。在切糖的铁板四周,散落着温热的、还有点软的椰子糖,可以试吃,很香甜。一转头,这个手工作坊的孩子们正在包切下来的椰糖,然后交给他们的妈妈售卖。在大多数旅游景点,这样的手工作坊都有景观的作用,当地人的生活是展览商品的一部分。我们还是玩的很开心,知道它的运作方式,仍然可以获得乐趣,这之间横贯的是极度陌生的时空距离。
糖和咖啡,让越南看起来像个大种植园。倒也没错,咖啡不是越南本土产物,十九世纪末由法国人引进。越南显然有着适合种植咖啡的气候,培植的咖啡有着非常独特的味道,我喝惯了大型连锁咖啡店的流水线产品,第一感觉是越南咖啡更浓郁、芬香。在任意一家米粉店里,都有滴漏咖啡卖。这种喝法也是法国人独创的,不过他们并没有在本土保留下来,就像抹茶最初是中国、后来成为日本国粹一样,越南的滴漏咖啡延续了这种很有耐心的喝法:玻璃杯底层是炼乳,杯子口上有一个漏杯,里面放着咖啡粉,用沸水冲,咖啡液一滴一滴落到炼奶上。有时候粉吃完了,咖啡还没有成型。越南这么个吵吵闹闹的国家,人们做事情倒并不着急。街上走两步就是咖啡馆,全部是本土品牌。离开越南的时候,我和康夫都买了咖啡粉。不出所料,我们回国后都没有耐心等咖啡一滴一滴落下来。
我很喜欢越南,它闹哄哄的,一睁眼就被嘈杂的热气包围,汗津津,一天都不会爽快。甚至危险,要随时担心保险的时限。有点像它流行的法棍面包,最初是法国人留下的食物,越南人进行了改良。在我看来,最大的改良不是换了调味或者加了陷料,而是他们的售卖方式:街头巷尾,一位越南妇女靠在一格小推车上,你若上前,她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把一堆看不清原材料的东西塞进两片法棍之间,用赶过苍蝇的手递给你,然后伸出另一只手接钱。有时会拉肚子,不过吃起来蛮美味。
康夫断不会买这样的东西,“你看看那些苍蝇”。她的好奇心十分谨慎,这估计是她从中东毫发无伤回来的原因。我的好奇心十分膨胀,这估计是我从北欧灰头土脸回来的原因。
离开胡志明市的那天早晨,下了一场雨,我看见路口有一个卖法棍面包的推车,雨水顺着推车上的玻璃流向可疑的地方。这大概是我看到过的第160辆小推车,但我还没有吃过一次。马上前往的地方,估计不会再有这样刺激的小吃,我就买了一个。“你看看你吃的东西”,康夫一副等待我就义的样子。
我猜对了一件事情,猜错了另一件。这种法棍面包确实好吃,怪不得满大街都是,生意仍然很好;而我们后来去的地方,也有一样又一样刺激的吃食,不断挑战我们接受的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