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卖力先生是我们唯一打过交道的柬埔寨人。刚到暹粒的旅馆住下,老板娘热情地问我们要不要“TUK TUK”司机,并马上拿出准备好的电话联系。
等待史卖力先生的时候,我和老板娘的一双儿女一起看了湖南台制作的古装剧。在东南亚,中国电视剧非常受欢迎,经常可以看到说着各种语言的格格和阿哥。康夫非常安静地喝着一杯加了冰的竹蔗水,估计不妙,我心说,康夫不吃冰,也鲜少安静。
古装剧的结束曲响起来时,史卖力先生出现在旅馆门口。他是我们在柬埔寨见到的过的最胖的人。这绝不是贬低或者讽刺,更准确的是,好奇或者尊敬。通常在街上见到的柬埔寨人,几乎个个诠释“骨感”的全部含义。史卖力先生中等身材,宽阔的脸,一笑起来肉堆到下巴,脸上泛起油润的光泽,映衬得眼睛更小了。他每天换一件对襟衬衫,但没有一件能够完美地遮住他浑圆的肚子。在柬埔寨,漫步于瘦人之中的略略紧张的感觉,此时完全消除了。也许是体形,也许是养成这种体形所需要的特质,让史卖力先生天然散发出厚重、踏实的气场。我们当即决定雇他做突突车司机。
第二天,史卖力先生准时出现在旅馆门口。在之后所有的行程中,他一次都没有迟到过。突突车其实是改装过的摩托车,后面挂着一个不大的车斗。这也是柬埔寨大街小巷最常见的交通工具,尤其在街口,三五成群的柬埔寨司机等着拉活。我们商定的价钱是4天90美金。对当地人来说,这算是巨款,相当于普通人半个月的工资。
史卖力先生摊开地图,开始为我们规划行程。一天小圈,一天大圈,一天外圈,是最经典的游览方式,史卖力显然烂熟于心,对每个地点所需要花费的时间,他也极有把握。吴哥窟必看的景点有很多,小吴哥、巴戎寺、塔布伦寺等等。泰国世界上伟大的建筑群,往往与宗教或者强权有关,它们非常直观地具象了一个虚无的意识形态。
吴哥窟布局明朗,一条护城河围绕着一个长方形的绿洲,绿洲正中的建筑是吴哥窟寺。在金字塔式的寺庙最高层,矗立五座宝塔,其中四个宝塔较小,一个大宝塔巍峨其间,与印度金刚宝座式塔布局相似。不过,五座宝塔之间的距离很宽,宝塔与宝塔之间有游廊连接。
高棉人对地理空间的想象很有意思,他们有一种天地的概念,宇宙万物之中都有神祇的存在,每个建筑本身和神话有关,比如“搅拌乳海”的故事就在浮雕上随处可以见。为提炼长生不老的甘露,毗湿奴令诸神把草药投入大海,以山为杵,以龙王为绳,和阿修罗一起搅拌大海。几百年后,海水就变成了奶。在吴哥窟的许多寺庙门口,也可以看到“搅拌乳海”的大型石雕。如果把吴哥窟的所有建筑组合起来看,就是一个微缩的宇宙,每个建筑都代表宇宙中的某个组成部分,这个宇宙又呼应了它个体所描绘的神话。这种“天人合一”的思路在欧洲建筑上不容易寻得。
不过,倒是发现了有一处东西方的巧合。巴戎寺是大吴哥的中心,其顶上有216面佛,宁静神秘地俯瞰众人。置身其间,仿佛仰俯于千睛之下,任何坏点子都想不出来的。在西班牙巴塞罗那的高迪之家,屋顶也矗立着许多烟囱一样的柱子,柱子的顶端是抽象、镂空的人脸,同样有颇有“老大哥在看着我”的感觉。
我们游览吴哥窟的时候,史卖力先生就在出口等我们。有的时候花的时间比预计的要长,他不忘问一句,“累了吧?”我们没有请导游,印度教神话又复杂难记,就请教他一些问题。史卖力先生显示了高超的解说水平,就是用最简单的英语讲解最复杂的神际关系。“这个神,好的。那个神,不好。这两个神是一起的,那两个神是敌人。”他从不注重动词变型和时态变化,发音常常把单词的辅音吞掉,但我们竟然全都听明白了。有时候看他解释,觉得无数面目模糊的神们,前赴后继地从他嘴里喷涌而出。
导游在柬埔寨是非常体面的职业,不仅薪资高,还经常能拿到礼物和小费。史卖力先生也在努力成为一个导游,不过这事儿可不简单。要学的科目,包括英语、历史、政治等,他没有高中文凭,至少得学上5年。
“你结婚了没?”我很好奇。史卖力先生四十岁上下。“结了,孩子和老婆都住在城外。”怪不得城里总不见柬埔寨本地人,全都是宾馆。
第三天,我们打算去吴哥窟的外圈。路途遥远,突突车要走四十分钟。午后的吴哥窟热浪逼人,主干道附近没有植被,车行驶的时候,灰尘和沙土扑面而来。史卖力帮我们放下车厢的帘子,他自己面前虽有遮挡,但显然并不严实。突突车开动起来的时候,发动机噪音很大,也很震颤,四十分钟下来,我和康夫都已眼冒金星。
史卖力先生蹦蹦跳跳去洗了把脸,仍然是《功夫熊猫》里阿宝的形象,圆手圆脚十分灵活,还挂着好奇的眼袋。我和康夫拖着腿去了高布斯滨,又徒步一个小时到达山顶。高布斯滨所有的神秘,就在于山顶的石桥和水潭。河床上雕刻着成千上百的“林枷”石刻,据说流经“林枷”的水就是“圣水”,能洗掉晦气、罪恶,净化灵魂。这里也是印度教徒沐浴的宗教活动场所。“林枷”是什么呢?就是阳具。
我和康夫在数百个阳具石刻前默默站了一会。获得神启真是困难,我们常常为了经历某些不平常的时刻而跋山涉水、费尽心机,在巴肯山上看日落,到吴哥寺前看日出。巴肯山上人山人海,太阳却不愿赏脸,一直躲在厚厚的云层后面。吴哥寺前,我们和无数人如夜行军一般悄悄潜入,席地而坐,却被同胞熟悉的鸡蛋灌饼味儿惊醒,修行即止。比如现在,这些巨大的阳具,丝毫无法令两个疲惫的人兴奋,在神面前,也就不要“FAKE”了。
转了个弯,却有意外发现。阳光透过密林,在水面上洒下蝴蝶状的斑点,并随着水波一闪一闪。好像无数精灵起舞,也好像尖叫声在飞行,我愣住了。似乎窥探到了最神奇的美景,或者懂得了最重大的道理,但这一切,都不足为外人道也。
下了山,史卖力先生已经在出口处等我们。康夫建议我们先休息一下,史卖力带我来到他相熟的店家。我们喜欢史卖力先生的一点是,他从不主动推销商品,来到店家,自己要了午饭,并不强制我们买什么。这可并不是常见的美德。在柬埔寨,经常有人和我们搭讪,不是把纪念品塞到手里,就是拦住让我们坐车。在吴哥窟内,我在庙宇内和一位看守僧侣聊天,他话题一转,就从佛法聊到了守庙工资太低,问我能否留下钱财。还曾被一位年老的妇女招手吸引过去,她把一串手链套在我的腕上,开口要2美金。钱虽不多,我却很愤怒,拒绝了她,于是她在神面前,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咒骂了几句。
我和康夫要了一个大椰子喝。她看起来精神愈发萎顿,要求躺一会。店家在两棵树之间挂了一个网状吊床,康夫缩了进去,成功把自己变成一坨绳子捆好的肘子肉。史卖力先依旧生挂着好奇的眼袋看我们,表示可以等休息好了再走。康夫睡觉的时候,我想着和史卖力先生说点什么,但总是失败,要不是话题偏差,要不是听不懂他说什么。我渐渐发现,如果谈论和景点无关的事情,史卖力的英语并不好使。后来才知道,他所学的英语全部来自于备考导游的教材,我们去游览景点,他就刻苦读书。
我们只有一次谈论到柬埔寨那场著名的大屠杀。是史卖力先生自己提的。史卖力说,他的两个表哥就死于红色高棉之手。“DEAD。”史卖力眨了眨眼。“哦。”我不知道脸上要挂出什么表情,这其实超乎我的理解。史卖力并没有特别悲伤,也没有愤恨之情,好像在说“今年庄家收成不好”,“家里的房子漏雨”一样,虽不是什么好事,但绝不悲情。
把我们送回旅馆,史卖力先生拿了90美金的报酬,道声谢谢就走了。他的背影看起来也憨头憨脑。我忽然想起来马尔克斯领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他提到拉美现状,军政府、独裁、歧视,他说,我们的回答是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