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刑殿在本市最大的对手已经正式宣布申请破产,这条消息还没有公开,但是高刑殿有足够信心它一定会成为明天本市晨报的头条。他真该为这件事庆祝一番,哪怕只是在心里一番小小的自我庆贺。
高刑殿和他的这个老对手在商场上打了十几年的遭遇战,房地产行业里的虾兵蟹将一一都被高刑殿战败而退出,只剩下他们两家实力雄厚、名望相当的大型公司,如今老对手也在自己的精心策划之下退出竞争者的行列,从今以后,本市的房地产业就是他高刑殿一个人的天下,他尽可以呼风唤雨、一手遮天了。
他还在暗暗耻笑刚才对方董事长来求情时的狼狈相,那人也确实可怜,公司一旦倒闭,旗下的数千名员工都将面临失业的危险,这个时候,林木董事长——这个多年来扮演高刑殿对手的角色——亲自来求助了,如果高刑殿伸手拉他一把,就会保住几千人的饭碗。可是他面对眼前情绪失控的老对手,慈悲的心窗并未打开一毫的缝隙,他连眼皮都未曾眨一下,直接拒绝,不给对方一个再一次张口的机会。对方求情时的卑微在他看来正是一种取乐的对象,作为一个商人,高刑殿的职业素质确实够高了。
他在回家的路上还一直沉浸在满心的喜悦之中,开车行进闹市区,他很自然地放慢了车速,打开音乐,是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命运》,很振奋人心,即便是对音律毫不了解的人也会产生一种强烈的生存欲望,只要是用心听过的人,无不为其散发出的与命运抗争的顽强所折服。高刑殿听得有些陶醉于其中了,就在这时钢琴的声音渐渐被一阵清脆干净的吉他声遮盖,高刑殿顿觉扫兴,可他还是转过脸透过车窗玻璃往外看去,只见路旁有一堆人围着一个小青年,大概是在卖唱吧,他这样想,准备继续发动车子,突然间他停了下来,刚才不经意间好像看到了几个别的字眼。
高刑殿停了车走下来,站在人群后面往里看,那青年前面摆放着一张牌子,内容很简单,为治父病街头卖艺,说实话那小伙子唱的确实不错,可是周围的人看热闹的居多,给钱的人却没有几个。不管他是真是假,好歹也给自己买个心安嘛,高刑殿从上衣口袋里摘下派克钢笔,写了一张五千的支票,叫过旁边一个不算大的孩子来,把支票递给他交代一句,眼见那小孩把支票放到青年跟前的纸盒里,这才满意的走了。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奇妙,他对几千人的生活保障置之不顾,却对路边卖唱的一个年轻人产生了怜悯之心,尽管他自己也知道受骗机会居多,他想花钱买个心安嘛?这样卖唱的人经常会出现在大街上,你也经常会发现周围的人大多是看热闹的,可是千万不要以为他们冷血而因此对其鄙视,大概他们也是出于保护自己脆弱的善心,因为它的脆弱以至于经不起有限的几次欺骗与打击。
高刑殿几乎是没在公司待多大会儿就回了家,有些事情他也会将就一下家人。
这天的上午天气晴朗,高利伟带着吴诗颖到了自己的家里。
高刑殿夫妇事先已经做好了充分准备,作为一家之主以及未来的公公,高刑殿显示出了足够的热情与尊严,而魏茹芸则是一贯的亲近和善。
这次拜访经历让吴诗颖有些不明白,她所见的高刑殿虽有大家长的威信,可也十分热情,并不总是冷酷地板着脸,而且,像他这种身份有些威严也是应该的,并不像高利伟所说的那样。从他的他言语中可以听出来,高刑殿对他这位儿媳十分满意,对他们的交往很是赞成。
她无法理解高利伟所描述的那种感觉,这世上恐怕也就只有高利伟一个人明白,因为只有他自己是亲历者。从小到大,父亲对自己的态度就像是对待一位客人,甚至是一位陌生的客人。对他的事从来不多加过问,不鼓励也不阻挠,听之任之,给高利伟的感觉就好像自己是一个被抛弃的孤儿。
他的一切跟他的父亲好像并无关联,虽然在一处生活,天天见面说话,骨子里流着他的血,可是两个人却客气得有些生分。
那天之后的不久,高利伟就把吴诗颖安排进了公司,成了自己的秘书。他们的特殊关系导致这件事迅速传播开来,这事很快就被高刑殿知道,他找到魏茹芸问:“吴诗颖进公司的事,你知不知道啊?”
“知道,是我安排她进来的。”
“什么,你安排的,你是糊涂了,怎么能这么做?”
“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
“有什么不妥?太不妥了,我们这里虽然是家族式企业,可还有另外几位股东呢。你随便安排一个人进来做总经理的秘书,这本没什么,可关键她是我们未来的儿媳妇,你让另外几位股东怎么想,下面的员工会怎么说,你总得你考虑这么做的后果和影响吧!”
“我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妥,小吴进来这几天做的很好,我们用人就得看她的才能,有能力就不能避嫌。更何况是利伟头一次开口求我,你让我怎么办?”
“都是你给惯的。他以后要是让你把副董事长的位子让出来,你也照办?”
“那可没准。我们都老了,该把机会让出来的时候我自然会让,再说了,我奋斗这一辈子,到最后自己的东西不留给自己的孩子,我留给谁?”
“你就倔吧!”
魏茹芸见他那样,知道他其实已经许可了,就安慰道:“放心吧,小吴的能力足能胜任那份工作,我已经考察过了。至于闲言碎语,我觉得别人也说不出什么。再说就凭利伟的能力和人缘,找谁做他的秘书,下面那些人不都得心服口服吗?”
高刑殿无可奈何,只得点头,但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这天下午早早的回了家,是小桃开的门迎接他,高刑殿就坐在沙发上抽烟,一根接着一根的抽,明显是在生闷气,小桃端上龙井来,难为她把龙井、普洱、碧螺春和毛尖这些茶记得这样清楚。因为别的人家像这样地位的大多喝咖啡之类的,而像高刑殿这样只喝茶的人的确不多见。她把茶水放好,见高刑殿一脸乌云,便多问了一句,“先生,您心情不好?”
“恩。”
“是为了吴小姐吧?”
高刑殿抬头看了小桃一眼,“你猜的?”
“我观察的。”
“你不懂。”
“先生,如果换做是我,对于一个即将进入我的家庭的人,我首先会把她过去的资料翻出来,仔细的了解,不管用什么手段。”高刑殿听到这里,心中震了一下,这样的话语从一个外表柔顺朴素的小女孩口中说出来,的确很不相称,但他不得不承认这句话很有道理。
高刑殿问道:“小桃,你多大了。”
“十九。”
“哦,才十九,你还小。”高刑殿松了口气,不知到刚才为什么心里会突然很紧张,他对小桃摆了摆手,示意她可以下去了。
小桃回头转身要走,但忽然又回转回身来,问道,“先生?”
“嗯?”高刑殿又抬起头来,“还有什么事?”
“刚才忘了问您,以后再有客人来的时候,水果盘里还摆上苹果吗?”高刑殿不明白为何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还要问他,忽又想起那天的事情来,心想一定是上次把她吓到了,便放缓了语气说:“摆上吧,我可不是个霸道的人,虽然我不喜欢吃那东西,可是也不会强迫别人跟我一样,就像利伟这孩子,从小就喜欢吃苹果,不给他在家里准备他还不乐意,以后我也就不过问了。”
小桃听了,这才转回头离开,不知道他会怎么样,也算高刑殿有脸这样说,连别人吃苹果都过问,还说自己不是个霸道的人,鬼知道他随和慈善到了什么程度。
第二天上午,吴诗颖的资料就到了高刑殿的桌子上,他仔细地看了一遍,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吴诗颖今年二十三岁,三年前家乡发生了泥石流,亲人全部遇难,只有在外求学的她一个人幸存下来。
她和高利伟是大学的校友,上学的时候两人就已经认识,毕业之后,她进了本地一家医院成了护士,资料还显示她在校期间成绩优异,表现突出,自选第二专业文秘类,综合素质高,还是优等生。
可是高刑殿不明白为什么对这个女孩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一看她那双眼睛就很不舒服,说不清是害怕还是厌恶,总之就是觉得满心不舒服。
看完这些资料,他想大概是自己多虑了,随她怎么样吧,他不想再管这件事了,他的脑子里乱作一团,唯一想做的就是独自待着清静一会,把手里的资料顺手扔到一边,坐到椅子上把玩起书桌上的一尊斗彩三友纹玉壶春瓶?来,他喜欢这些东西,拿到手里给人一种厚重的存在感,因为喜爱,高刑殿的书房里摆满了各种诸如此类的名贵物件。左边一侧壁橱里是些瓷器,除却极少数一些是高仿,其余大多数都是真品,他最爱的还是老朋友孙元武送给他的清仿龙泉窑青釉刻花莲瓣纹盘口瓶。进门右手起有张石台似的桌子,上面摆着些观赏石,也都是些名贵品种,比如九龙璧石“飞峰隐瀑”、“碧龛晓曙”,比如彩灵璧。
高刑殿的书房里除却一台笔记本之外,几乎没有其他现代化设备,他保留了这样一种复古的书香气,桌子上摆着文房四宝,这里的东西,随便拿出一件来也得值不少钱,就说他用的砚吧,除了经常用的一块鱼脑冻砚之外,他还有一块端石云蝠砚和一块端石荷叶砚,还有他用的墨,像“玉蝉墨”、“上品清烟”、“玄元灵气墨”、“九玄三极墨”这些名品,一般人都会小心收藏,轻易是舍不得用的,而在他这里不过是平常用的物件而已,由此,高刑殿在本市首富的身份地位可见一斑。
高刑殿把玩着他收藏的小物件,忽然听到电话响了,他接过来,懒懒地听着,过了一会,突然间他一下子清醒过来,因为电话那头是一位警察的声音,他告诉高刑殿在郊区的湖边发现一具男性尸体,从尸体身上携带的证件得知,此人名叫孙元武,从死者身上携带的物品中警察还找到高刑殿的联系方式,于是当即请他过去辨认一下。高刑殿来不及多想,匆匆忙忙地开了车往郊区赶。
等到了事发地点,湖边北岸已经被警戒线封锁住,他慌慌张张走过去,警察确认了他的身份,把他带到尸体所在的位置。
高刑殿一眼就认出了一动不动躺在那里的孙元武,他的老朋友,虽然已经被水泡过不知多长时间,但大体模样他还是能够很容易地认出来,毕竟几十年的交情了,再熟悉不过他的身影,一贯的衣着,黑皮鞋,黑灰色的风衣,一副金边高鼻梁眼镜,左手戴着的劳力士手表进一步确认了他的身份,那是高刑殿在他生日宴上作为礼物送给他的。
孙元武现在的情形令高刑殿困惑不已,因为他的身体光洁异常,整个身子透着一层湿漉漉的水汽,并非像死去一段时间的人,甚至于根本就不像是一个死人,他隐约觉得像是看到尸体皮肤上的血管在波动,青碧的血液正缓缓流过。
孙元武的死对高刑殿来说无疑是一次极大的打击,毕竟是多年的老朋友,当年一起披风戴雨的兄弟,如今突然弃己远去,怎不叫他伤心难过。然而死者的后事,还要高刑殿多操心,因为孙元武除了一个在外国留学的女儿,再无其他亲人。
高刑殿这会儿正自伤感,不愿相信自己多年的老朋友就这样走了,死得不明不白,又是这么突然。警长过来又向他询问:“高先生,您这位朋友喜欢吃苹果吗?”
“苹果?怎么说呢,谈不上喜欢,但也算不得厌恶,只是不经常吃,怎么了?这跟他的死有关系吗?”
“哦,这个嘛,现在暂时还不能确定到底有没有关系,因为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的两只手分别紧紧握着一部手机和一个苹果,至于跟死者的死亡有没有关系,我们还要进一步调查,你现在可以先回去了,如果再有别的事情,我们会及时通知您的。”
“是这样啊,那就麻烦您了,谢谢。”高刑殿一边说着却在心里想,手机和苹果,多么荒谬,难道是被苹果手机辐射死的。
他越想越是不明白,只得开车往回走,脑子里很乱,孙元武死得十分离奇,他还记得前几天的凌晨接到的电话,没错,电话里的人就是孙元武,那时候他在哪,或许就在这湖边,因为他依稀记得那人说话时还夹带着旁边的风声。可是他无缘无故跑到那样的地方去干什么,真是想不明白。
高刑殿的车驶离了郊外,进入城市外围的居民区,他想到一个东西,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警察说孙元武手里攥着一个苹果。那天报纸上登出的钱万贵儿子死亡的图片,尸体上就匪夷所思的放着一个鲜红的苹果,难道这两个人的死有关联,甚至跟自己有关系,他不敢再往下想了。
车子过来两条街,到了一个拐角,高刑殿猛地刹住车,车前不知何时蹦出一个人来,要不是高刑殿刹车及时,早把那人撞飞了。
高刑殿在心里愤愤地骂道:“不知死活的东西,脑子里进了水吗,想死往我车上凑!”谁想那人也不知是真聋还是装疯,竟然不躲,对于身后的喝骂声无动于衷,权当作没听见一样。
高刑殿按了按喇叭,那人转过头冲高刑殿傻傻一笑,露出一口大黄牙,是个老头,个子挺高,看得出年轻时一定也是高大英俊,即便到了现在这把年纪,面容依然爽朗,只是笑中带出几分傻气。
高刑殿又按了几下喇叭,那人才极不情愿似地挪开身子,高刑殿发动车子,从那人身边走过,不由的侧脸往外看了一眼,谁知那人竟也往里面看,虽然他从外面不会看到车内的人,但高刑殿却看清了他的脸,他总觉得这人有些面熟,好像在哪见过,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
车子已经驶出二里多的路程,高刑殿意外地看见路边有块正在施工的工地上插着一面黄布做的旗子。他的脑子一动,像是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于是立马掉转车头往回赶去。他想,如果自己没有记错,刚才又没看走眼的话,那个刚刚差点被自己撞到的人,就是当年在老家小梅山上意外出现又突然失踪的来历不明的道士。自从他和孙元武逃出来之后,那老道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再也未曾露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