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寻常少年大不相同。在福利院生活的孩子,多出生在贫穷的家庭或是父母双亡,但他身上,却有普通男孩所不具备的高贵气质。那是一种寄于骨髓里的气息。他母亲,一定是优雅与美貌并存的女人。那年他十五岁,独自下葬死于重病的母亲,本正承受丧母之痛的他,竟支撑着料理了后事。随后几天,他被送到福利院,生活了一年就由商人任道吾助养,留在身边悉心栽培,视如己出。关于他的亲生父亲,他只字未提,对外称与母亲相依为命。叶余生对他的了解,也就这么多了。
如今,他母亲若见到他有今日的地位,该有多欣慰。
往事,是不能够提及的秘密。他们之前竟有相遇,彼此都不知,过去多少次擦肩而过,才有此刻的别后重逢。
阿姜打来电话,隔空都难掩兴奋:“明天上午什么事都不要做,我过来接你,准备看一场好戏。这次他是插翅难逃啊。亲爱的,你只有亲眼见他在众人面前被打回原形,才能解你的心头之恨吧。”
“他怎么了?”叶余生询问阿姜,心里一紧,不言而喻,他,是指任临树。
阿姜清了清喉咙:“虽然千树集团记者会还未举行,但我们的新闻稿今天就已经写好,只待明天上午真相揭晓,以秒速发布了。毫无悬念,任临树篡改遗嘱的视频会在记者会上被赵裁公开播放,原是新董上任发布会,结果却截然不同。他毁你前程,你必定要看他无翻身日啊。”
叶余生坐在沙发上,想起刚刚见面时,他仍意气风发,察觉不出半分大势将去的慌乱。
无论如何,她都要前去记者会,或许临场发挥,能替他想想办法。
[2]“别为我做任何事,更别妄想打动我。”
记者会在Roman Sunrise酒店的会议报告厅举行。媒体各路人马悉数到达,叶余生被手持记者证的阿姜带进会场。她环顾四周,并没有看见任临树。
“赵裁放出消息,十分钟内,在记者发布会召开前,会公开任临树篡改遗嘱的视频。你说,他至今还未露面,是不是已经心虚,不战而败。”阿姜指着大屏幕,若有所思。
叶余生诚恳地请求阿姜:“帮帮他,阿姜,也许眼下只有你能救他了。毕竟视频拍摄的人是你,只要你一句话澄清,风浪兴许就可以平息。”
“我带你进来,不是给他找帮手的。再说,我得罪得起赵裁吗?真不明白,任临树把你害得这么惨,你还想维护他。早知道你的心思,我才不会跟你说这件事呢。”阿姜的态度转变。
“那我去找赵裁。”叶余生离席,往会场侧门的大厅走去。
她和梁赫擦肩而过。
“叶余生?她怎么也来了,可能和赵裁有关系。”梁赫奇怪,盯着她的背影,神情戒备。
她费了不小的劲才打听到,赵裁在五楼餐厅的男洗手间。
走进去,见赵裁正对着镜子整理头发,她高声道:“你看起来心情不错,有没有兴趣谈个交易?”
赵裁不屑:“你来这里找我谈交易,莫非你想……”
“删除视频,那么你出轨的事,我就不告诉你太太。”她补充道,“你想问我出轨的证据?很简单,你还记得胶带吗?追悼会那天早上,地下停车场,你从车后备箱里拿出一卷胶带,钻进后排座位。两分钟后,你出来了,扔下一截用过的胶带。不好意思,你以后销毁证据,请用车载吸尘器。还有,不要随地乱扔垃圾。那截胶带被我捡到了,上面有六根染色的长发,而你太太却是黑发,对吧。”
“就凭这个,还能证明我出轨?”赵裁冷笑。
“看来你不了解女人的疑心病,只要她对你产生怀疑,定会想尽办法找出更大的问题。”叶余生呈思索状。
“放在过去,你这招也许能让我屈服。不过,此时无效。我太太怀孕了,你认为她会因为我的不忠,而放弃我吗?只要击溃任临树,代替他接任千树集团,我在任家,就算公开养女人恐怕也没有顾虑了!”
“你真卑鄙!”
“任临树派你来和我谈判的?真是自不量力。奉劝你别太聪明,没有男人喜欢聪明过头的女人。”赵裁警告道。
叶余生的头有些发晕,时间不多了,她又继续交涉:“那我只好告诉记者,视频是你指使我偷拍的,这一切全都是你的阴谋。”她见赵裁脸色渐暗,面露凶光。
“还有三分钟,你认为我会让你走出这个门吗?”赵裁步步逼近。
她正欲往后退,背撞到一个宽厚的胸膛,她回头望见任临树,他用手臂猛地裹住她,一副安然无恙的姿态,收敛着恼怒:“我还没有沦落到要女人帮我求情的地步。让她走,我担保她不会出任何状况。”
“你是在哀求我?”赵裁志得意满。
“好,我求你。”他牵起她的手,转身离开。
她感受到他有力的手掌、温度以及气息,他西服底下的灰色衬衫,手表的墨黑表盘,她查探丝丝细节,他如此真切。
“干嘛求他,他不敢拿我怎样。”她为他的一句话而难过。
“离赵裁远点,你要么离开酒店,要么静观其变,别为我做任何事,更别妄想打动我。”电梯里,他望着不断攀升的数字灯,表情平静。
“你想太多了,我但求心安。”
电梯停稳,电梯门打开,阿姜正好站在门口。
“午夜梦回,你真的能心安吗?”他旧事重提。
阿姜忍无可忍:“你凭什么这样说她,周得晚是重度抑郁症自杀,又不是她谋杀的。别把错都归到她身上,你自己真的爱过周得晚吗?若不是你,她绝不会沦落到今天这种地步。她会是一名出色的心理师,做她最热爱的事业!”
“麻烦你们稍后安静点,谢谢!”任临树避开她们,径直走上台。
李厉在他耳边低语,梁赫则视察着会场的动静。
“你看吧,无论你怎么真诚对他,他都不领情。”阿姜气不过,见大屏幕一闪,开始播放视屏,忙拍叶余生的肩膀,“在放了,快瞧,他还好意思高高在上地坐着。”
悬挂在会场右上方的宽大屏幕正播放着清晰的画面——只见任临树从律师的手中接过遗嘱,打开,从中抽出一张纸,内容拍不清楚。
原定的主持人,被赵裁临时替换为自己的心腹。
“今天到场的各位记者朋友,如你们所见,这段视频是在任老先生的葬礼上拍的。相信大家已经一目了然,这位即将上任的千树新董对遗嘱进行了篡改。我代表任老先生遗孀董美思女士发言,对其保留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
一席话结束,全场哗然。
所有记者都在现场飞速发通稿,并追问任临树——
“铁证如山,关于篡改遗嘱,你是什么态度,接下来如何打算?”
“能透露被你抽走的那张遗嘱的真实内容吗?”
“作为任道吾老先生的养子,你做出诈吞遗产的事,是否恩将仇报,能否谈谈这其中的心路历程?”
轰炸机般的提问,连“心路历程”这四个字都不放过。
她坐在台下,看他被众人包围,被高举的话筒和摄像机困住,而他,依旧寡言。
“各位观众,备受关注的千树集团遗产风波,在今天得到证实,原继承人任临树,涉嫌篡改遗嘱,目前被记者围堵,他以此缄默。关于是否会被追究法律责任,详尽后续,将继续跟踪报道。”阿姜对着镜头,专业的主播水准。
叶余生凝望着任临树,从他的神情里察觉不到丝毫慌乱,一副临危不惧、坦荡君子的气度。
隐约间,从推搡的缝隙里,见他似乎朝她做了个OK的手势。
她揣摩不透,挈挈在心。
当舆论的声音达到顶峰,所有人都伸长脖子等着看任临树的狼狈局面时,李厉走上台,身后跟着的是葬礼当日宣读遗嘱的魏律师。不远处,赵裁、任枝和董美思,三人隔岸观火。
“大家静一静,不妨听魏律师说几句话。我相信,听完他的话,再作判断会是最公允的。”李厉的言外之意,耐人寻味。
阿姜抢先道:“我们凭什么相信他的话,要知道,他就是刚才视频里的那名律师!”
魏律师推推鼻梁上的眼镜,恳切地说:“本不愿看到今天这种局面,因为在视频里记录的画面发生之前,我就问过任先生一个问题,你这样做,若将来他人对你产生非议,该怎么办。我问他,会不会后悔。他给出的答案,我们稍后再说。先做自我介绍,我叫魏严,是任老先生在世时的私人律师。包括任老先生的遗嘱,都是完全按照他的分配来订立的,全程有录像为证,遗嘱内容由公证处公证。现在,大家请看大屏幕。”
此时,屏幕上播放的画面,是医院病房,任道吾靠坐在病床上,但精神矍铄,思维缜密,一字一字口述遗嘱内容,魏律师在旁侧记录。
“魏严,将来若我的儿女发生遗产纠纷,对遗嘱的真实性有所质疑,你可公开这段视频,以做证明。”任道吾吐词清晰。
画面突然暂停,是任临树关的。
他悲伤地说:“该走法院的程序,我们集团内部会走。我认为没有必要再继续看下去了,养父已逝,请让他清净。”
李厉十分痛心:“别再保护别人了,眼下你该保护你自己,你看看你想保护的人,究竟对你做了些什么。”说完,他对魏律师说:“请继续还原事实。”
“我手里的是遗嘱原件,稍后会将拍摄的遗嘱原件播放出来,大家作对比之后,就可看出遗嘱内容是否一致。但先说之前我问任先生的问题的答案。我问他会不会后悔,他说不会。其实若当初他没有主动找我做那个举动,也许他比现在更名正言顺,更能光明正大地继承他应得的部分。但他没有,即使今时今日,被舆论推到风口浪尖,他仍然选择沉默。”魏律师深情并茂地说着。
现场气氛莫名被感染,连听得云里雾里的阿姜,也表情凝重。
“今天,我带来了那张视频中被任先生抽出的遗嘱,现在,就面向大家,公开。若仍有质疑,可进一步对比录像拍摄的遗嘱。”魏律师将一纸遗嘱面朝众人。
赫然只见白纸黑字上写着亲子鉴定报告,并盖有醒目的权威鉴定部门公章。
所有人都紧盯着鉴定结果——
综上经验结果分析,任道吾的基因型符合作为任临树亲生父亲的遗传基因条件,经计算,亲权概率为99.9991%。依据DNA检验结果,支持任道吾与任临树之间存在亲生血缘关系。
这一结果,令人瞠目结舌。
“原来他隐忍背负骂名,就是为了保全父亲的声誉,不伤害继母和姐姐的感情。宁可当一辈子名不正言不顺的养子继承遗产,也不愿公开真相。”一个女记者感动落泪。
摄像大哥抹着眼泪,惭愧地说:“我们身为媒体人,应该传播的是这种正能量才对。我为自己先前的言论而羞耻,真是小以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舆论瞬间倒向另一边,塑造出熠熠闪光的高尚形象。
叶余生向他望去,他表现得十分自然,假装万事不知的模样,唯有她心中清楚,这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你以为他被制服,事实上控制局面的始终是他。
亏她还傻兮兮跑去找赵裁谈判。
她四下寻找赵裁等人的身影,只见董美思强行拖着女儿女婿离开会场。老谋深算的董美思,定不会让女儿暴露在口诛笔伐下,事情完全没按他们的套路出牌,她想趁机逃走赶紧准备危机公关。
阿姜动容,语带哽咽地说:“我们都冤枉他了啊,受尽非议也俯首甘愿,他应该很早就知自己是亲生儿子,忍了这么多年,我一定要为他澄清。”
叶余生惊讶地盯着阿姜:“你……态度转变得也太快了吧。”
“我现在想想,他那样对待你,也是有理由的,我表示理解。”阿姜两眼放光。
“你……”叶余生无语,从葬礼开始回想,原来她和阿姜,都成了他今日的棋子。
各路记者开始峰回路转地报道,带领观众的情绪从仇视到纠结到感动得潸然泪下,从路人转黑再转粉,高潮迭起。他无辜地垂手站在一边,只需要摆一个上镜的姿势就可以了。
他无须多言,轻而易举就反败为胜,博取所有观众的垂怜和敬仰,成功塑造一个忍辱负重、大义凛然的形象。
毫无悬念,他将成为商界的主流人物。
也将深得千树集团上下员工的人心。
记者会结束后,她被梁赫请去酒店1107号房间。
站在房门口,她蓦地想起房号非常熟悉。
嗯,是她的生日。但愿这是个巧合,或是她一厢情愿。他早已心有所属。
她敲门,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他正皱着眉低头看资料,也没瞧她:“你先坐会儿,我发一封邮件再跟你说。”
明明是他找她,却还要她等,她在心里怨言。她不知,他手中的资料,正是他安排人从四面八方搜来的与“鹊鹊”相关的照片,他选了几张面孔相似的发邮件让人细查,那几个女孩,都是孤儿,皮肤白皙,有烫伤的经历。
他未曾想过,苦苦寻找的人,其实就近在眼前。
忙完事,他才想起她的存在。
“你还没走?”他问。
她闷闷地说:“要是没事我现在就走。”
“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想跟你说,在巴黎时是我太冲动,她的死,错不在你。你以后可以做你喜欢做的事,好好生活,别再背负过去的事来惩罚自己。”
“任临树,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心理师,不是应该具备看穿人物内心的能力吗?连赵裁出轨的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你的那双眼,何况是我。”他本想提醒她注意自己未婚夫的举动,却没有开口。
“你是个例外。”她轻声说,挤出一个笑容,讽刺道,“事态都在往计划好的方向发展,很得意吧,你根本没有想过要隐瞒自己是亲生儿子的身份,更没有那么伟大去保护谁,不过是上演一出苦肉计,让赵裁他们掉入你精心布置的局里,其中也包括我。”
“我没有改变真相,顺应他们,只不过反转了结局。效果可见,相比自己宣告血缘关系,今天这种方式更深入人心。”他依旧镇静,起身倒了一杯红酒,转动杯身,慢慢地品味,“陪我喝杯红酒庆祝一下吧。”
“恕不奉陪!”她推门离去,心中悲喜掺半。喜的是,他化险为夷,渡过这关;悲的是,他已是完完全全的商人,讳莫如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