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秀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大抵就是那阵子了。她相夫教子,安居乐业。她开始学刺绣,听广播,识字读报,每天早晨起来还会练嗓子,傍晚的时候还会练功。很快他们有了孩子,从嗷嗷待哺到活蹦乱跳几年的时间,吕世达和玉秀有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生活更加繁忙,吕世达除了打理生意之外,还要忙碌着照顾孩子。玉秀对世达非常体贴,每天吕世达回来之前她就会准备好热水,方便他回来泡泡脚、解解乏。
玉秀一般情况下都会等吕世达回家之后再睡觉。熬夜的习惯也是从那时开始的,有时夜很深了吕世达还没有回来,玉秀就会起来站在门口等一等。有时候吕世达回来的时候看见玉秀在门口冻着就很心疼地不让她在外面等,但是下一次玉秀还是会等,所以后来吕世达尽量不约晚上的局。
那个时代的女子,除了在衣食住用行、孩子教育方面有点事情做,基本没有什么生活内容,太过乏味,玉秀就开始和几个丫环鼓捣刺绣和缝纫。
有一天,吕世达带着马帮像往常一样回来了,他对玉秀说:“大事不好,可能要变了,我们要收拾一下,看看能不能往香港走。”
“发生什么事了?”“外面省份那些朋友都被抄家了,财产没收,人被批斗……幸好我们走得快,不然也危险,这边应该很快了……我们赶快收拾东西吧。”
“怎么会这样?”“不用问这些,收拾重要的东西准备走。”
玉秀点了点头,火速上楼准备小孩的行囊。吕世达跨上马,前往吕家大院,他想赶快告诉父亲发生的这一切,请父亲有所准备。吕世达万万没有想到,他进了吕家大院,院门就关上了。“我听说,你又带着你的马帮出去了,回来后跟邻居们说什么要变了,弄得人心惶惶成何体统?你给我跪下……”“爹,你听我说,外面时局真的变了。我那几个出货的朋友都被打成反动派,每天游街示众。听我一句,赶快收拾东西,往香港走吧!”
“你还说这些胡言乱语,本来你就不该跟他们有往来,好好的田地不管。来人,帮我把他捉住!”说完老爷拍桌子叫人,只见家里几个强壮的仆人前后夹击把吕世达按住了。
“把他给我关马厩里,没有我允许任何人都不能释放他。”
“爹,你快去听听外面的风声吧!大哥、三弟你们赶快准备撤!”吕世达被强行推着往前走,他大声喊着,“放开我!放开我!”但是没起任何作用,父亲很生气,大哥、三弟不敢吱声。整个家里顿时安静得没有任何声音,谁都不敢劝说吕家老爷。玉秀听见小雪跑回来说:“不好了,吕少爷被老爷关起来了,不让他出来。”“是怎么回事?”“少爷进去后,想劝老爷带着全家去香港,老爷动怒说少爷说胡话,扰乱人心,就把他关起来了。我们怎么办?”小雪一边说一边哭。
“等我去看看!”玉秀说完披了一件外套就出门了,一路小跑到吕家。
两个家丁拦住玉秀,玉秀说:“让我进去,我找吕少爷。”
“不行,老爷说了不能让你进门!”
“我要见吕少爷……世达……世达……”玉秀一直在叫,惊动了吕老爷,他刚刚的火气又被撩起来了:“谁在外面大喊大叫!”
“是玉秀小姐。”
“什么小姐,去把我三个孙子带回来!其余一概不理会!”吕老爷这下动了真格。玉秀还在门外想要进去见吕世达,这边一帮子家丁朝着两人的小院走去,火速带走了三个小少爷。玉秀和小雪两个人完全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们被带走,吕家大门关上的时候,无论玉秀怎么在门外哭喊都没有任何作用……
哭喊了很久,玉秀也死心了。小雪搀着她回小别院去等待。管家小李回来,听闻了发生的一切,他说:“这个地方不能久留,我随少爷去其他省份的时候,见到很多……我先带你们离开,然后找人给少爷传消息,然后他出来后会来找我们的。”
玉秀抱着女儿哭了好久,不肯走。小雪劝她说:“玉秀姐,要活下去才能再见到吕少爷!走吧,先找安全的地方去暂住。”
小李说:“是啊,玉秀小姐。少爷就是让我去打听合适的地方,我刚找到才回来,我带你们去,然后找人给少爷捎消息。”
他们连夜坐上小李的马车离开了吕家小院前往另一个城镇。吕家大院还是很安静,除了吕世达知道即将到来的风暴之外,其他人像往常一样觉得吕家大院都是安全的。
玉秀在小李的陪同下在城镇安顿好,他们来的时候已经换上朴素的穿着,小李提前做好了各种安排。城镇里熙熙攘攘,到处都是大字报,处处都是红卫兵,一瞬间,这片土地完全就像玉秀不认识一样。
她看着有人被捆着游行,头上带着尖尖的帽子,人们是那么狂热且躁动,她感受到那种强烈的不安,她对小李说:“你快让人去联系吕少爷,让他快点离开吕家大院,那里不安全!”小李说:“我已经找人去告知了,我还在等消息。”玉秀紧紧抱着女儿,她心里现在最担心吕世达,默默祈祷千万不要遇见同样的事情。可惜她不知道这个时候的吕世达正在经历着她所畏惧的。
吕世达被各种语言谩骂,接受拷问,接受责难,接受审判。一切来得太快,吕世达只能咬着牙忍受,最初吕世达还会用愤怒的眼神看着周围的一切,最后只有疲倦、无奈和绝望……
一波一波的人来到吕家大院,吕家大院就这样一瞬间分崩离析,吕老爷最后在呜咽中断了气,吕世达也在送回家后没多久,久病难医去世了。他在去世前没有再遇见玉秀,小李派来传信息的人在中途被突如其来的变化吓跑了……
吕家的院子还在,只是空荡荡的,几个孩子跟着吕老爷的原配在这个院子里生活,好在院子里的石榴树还在,好在院子里的马厩还在,好在还有能够重新生活的人丁和双手。吕家上上下下还剩下十几口人,扛麻袋,敲石头,搬砖头,开始了新的生活。
二十多年过去后,一切恢复宁静,玉秀带着亭亭玉立的女儿再回到吕家大院,看见了自己的三个儿子。二十多年间,她靠着缝纫一步一步维持生计,养育女儿,小李也一直在身边守护着。三个儿子,一个学会了医术,一个学会了开车,一个学会了体育技能,都已经成家立业。冲散的亲人二十多年再度相遇的时候,感触太多,血浓于水的感情让吕家人凝聚在一起。
玉秀还是那么想念吕世达,那么多年她佛龛上一直放着那张照片,她哭着说:“那会在土匪窝里一直哭一直哭,想着命为什么会那么苦……世达是个好人……待人很好,常常救济那些贫困的人,对我是真的好……”每一次刚一开口就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至今她最爱的还是《苏三起解》,她总会说那是世达最爱的曲子;那一对玉镯她一直戴着,她总会说那是她出嫁的时候戴上的,虽然藏了很多年,但是现在戴着它还能想着世达的好;至今她最爱做的夜宵是糯米汤圆,她总会说世达最爱吃,每次吃都会说好糯……所有的记忆离她快有半个世纪了,但是她最珍藏的就是那段记忆,每每念及都会有很深的感触。
他们的爱情,没有太多的浓情蜜意,没有太多的沟通认定,没有两人的追逐争吵,但是跨越半个世纪依然想念故人,那个时代的爱情需要慢品默读,从平常生活的点滴中阅读,总会发现不激烈却深沉得念念不忘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