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里写道:他抱着她在雨中奔跑。远远地,白色的新娘裙摆在新郎泥污的西裤边飘荡。俗气的音乐震耳欲聋。白塑料布顶的礼棚没有被大雨浇塌,但似乎要被音乐震塌。一串高高的蒸笼冒着热气。厨师在灶台边忙活着。雨几乎盖住了蒸肉丸子的香气。我穿过棚口看热闹的人群,走进礼棚。各桌几乎坐满了。新娘在尽头的礼台下面,被女人们围着。新郎在各桌间走动,抓着毛巾抹头抹脸,不断地跟人握手,打招呼,满脸通红,哈哈大笑。有几个女人唧唧呱呱,我真没法形容她们那份说话的本领,那种聒噪的、口若悬河的兴致:这个婚礼不吉利,你没看到新娘子进来的时候,妆都浇花了,迷糊抹擦流了一脸黑,像鬼似的。这场雨,不吉利!啊呀,真不吉利呢。
我急切地想走到前面去看看她变成什么样子了。一方面又诧异妈和奶奶跑哪去了。留给副市长和二叔的座位都空着。我认真地把乡下人这边看了一遍,又往礼台看。终于在礼台旁边的角落里发现了妈。她正高举着一把折叠凳,将一处下垂的塑料布顶棚向上顶起,积水顺着顶棚流掉了。奶奶从另一边过来扯了扯她的袖子。两个女人穿过圆桌的间隙,疾走过去。雨水在那边又形成了一个下垂的鼓包。妈举起凳子,重复了一遍同样的动作。
“有人走上礼台,拿起麦克风,喂喂地喊着。她被簇拥着走上礼台,她白丝袜的脚站在白色的高跟鞋里。鞋是什么时候赎回来的呢?给了多少钱?她脸上的妆没有了,比刚才黑了许多,显得大方、自信。我真想走过去告诉她,她身边那些姑娘加在一块也不如她漂亮。
“我认为自己应该在哥哥的婚礼上吃一口,便夹起一只油焖大虾。才塞进嘴里便吐了。又咸又涩,妈还是舍不得把那些便宜的干虾扔掉,可这么烹饪,根本没法下口。于是我夹起了仅剩在盘里的一只炸黄米糕,这是妈和奶奶凌晨四点钟起床炸出来的。清晨五点我曾穿着这身我这一生所拥有的最好的衣服——翻新过的老爸的咖啡色毛涤西装,衬衫也是妈昨晚熨的,硬扎扎,有股水炭味;粉领带和珍珠别针是图雅送的,跟她给哥哥的一模一样;棕红色镂花皮鞋是别人送哥哥的,蒋科长认为不合官员的身份便转给了我,但是鞋大一号,奶奶给我塞了两双鞋垫,妈和奶奶都大笑着说我像石羊桥批发市场里的塑料模特,我也笑了,那时候屋里弥漫着糯香的油酥味道,我一时犹豫起今天是不是就不带我的背包了,或者永远不要这只沉重的背包了,蒋石龙便怒气冲冲地来了,我们还没反应过来,他便踢翻妈发了两宿的海鲜桶,她们也不笑了……现在炸糕已经凉透了,硬得像块木头,焦酥的油香中透出黄米的腥气,一种泥土的味道。咬进去是香甜的豆沙馅,却也凉冰冰的。
“新郎、新娘、伴娘、伴郎,一会儿上台,一会儿下台。新郎的眼睫毛大概拴在主持人脸上了,生怕自己出错。新娘则微微低着头,茫然地微笑着。妈就坐在礼台下面的那张桌旁,心神不宁,不停地观察着塑料布顶棚。雷声一响,她便轻轻地皱一皱眉头。奶奶捅了捅她,指着一个鼓包让她看。她急忙拿起折叠凳小心翼翼地穿过一桌桌兴高采烈的客人的间隙跑过去,高举起凳子把积水顶掉了。
“妈被主持人叫了上去。奶奶赶紧颤巍巍地掏出一只红信封,从台下踮着脚尖要递给新娘子,主持人拦住不让给。老奶奶疑惑了。主持人说了一番话。妈和新郎、新娘一起哭了,奶奶哭得直抖。周围的很多人都哭了。主持人弯腰飞快地从奶奶手里抽走了信封交给新娘,大伙又哄笑起来。奶奶走上台,主持人说了一番话,老奶奶疑惑了。奶奶走下台,接着他们都从台上下来了,我这才惊讶地认出油头粉面的主持人竟然就是十九栋的吴战金。
“新郎和新娘开始挨桌敬酒。新郎什么时候换的衣服呢?竟然已经换了一套深灰色的西装,簇新,挺拔,头发也重新梳理过了,油亮亮的,一丝不苟地向后贴在他头皮上。妈胳膊下面夹了一大桶可乐,另一只手捏着一瓶白酒,在桌间转悠,不断给人添加饮料或者酒,讨好地微笑着。有时候奶奶跑过来扯扯她的袖子,她就赶紧拎着折叠凳去顶鼓包,顶完了,再回来给客人添饮料。她新做的塔夫绸衬衫从裙腰里拽了一截出来,很难看地叠在腰那里。
新来的四位客人,有两位穿着制服,妈迎上去,把他们往里让。他们径直走到新人面前,面带微笑地说了些什么。妈把他们往桌上让,他们微笑地摇头、摆手。妈举起折叠凳,要去顶他们头顶上顶棚的鼓包,他们都抬头看着那把折叠凳,可那里根本没有积水的鼓包。
龙龙,快跑呀!妈依然保持着顶鼓包的姿势,然而这声音十分恐怖,盖过了主持人的独唱。这颤抖而尖锐的声音,根本不是妈妈的声音,但的确是妈妈的声音。
蒋石龙往棚子外面跑,一把推倒了一位正朝他微笑的乡下老太太,经过了我。
别往北跑,我说,然而我没听见自己说出这句话。
蒋石龙在棚口推倒了端着满满一托盘四喜丸子的人。接着那四个人也冲过去。我连忙伸长脚,想绊倒他们,然而他们已经跑出去了。我收回腿,直接从坐姿启动,也冲了出去。
蒋石龙的肩膀已经爬过了北边巷子那堵新砌死的红砖墙。一个穿制服的高高跃起,揪住了他的脚踝。他们两人一起跌下来。剩下的,飞鼠一般扑上去,有按胳膊的,有按腿的,把他的脸死死地贴住泥地。他们把他悬空提起来,可他两脚一着地便开始挣扎,但力量被紧紧箍住他的八只手所束缚,于是两条又粗又长的胳膊像雨中缓慢飞行的鹰那样沉重地扇动又被硬按下去,而他整个人却又像炉火中的树皮般扭来扭去。有人瞅准时机来了一记扫堂腿,四人叠罗汉般压上去,犹如狂怒的昆虫拱起的泥土般起伏着。
放开我哥哥,我忍不住说,然而我依然没有听见自己说出来。他们把蒋石龙的手冲后地铐住,又把他拖起来,按着后脑勺把他拖走了。他一侧的脸上淌着泥水,崭新的灰西装完全是黑的了,也淌着泥水。胳膊垂得很低,莫非是脱臼了?而他一步一绊地走着,左脚明显使不上劲,一定是从墙头摔下时崴着了。
放开我哥哥,我听见自己说。这时他们已经走进了那条曲折的窄巷,灰蒙蒙的可诅咒的冰冷的沉重的雨帘把我隔开了。一大群人离远一点跟在后面,也挤进巷去,我看不见他们了。
放开我哥哥!我说。
人从棚子里拥出来,堵在窄巷口。索性堵死了倒也干净,然而他们在持续地流动着。他们竟是一团一团的,而不是一粒一粒的,像一群蚂蚁爬进了那个幽暗的豁口。我惊讶地发现,雨水混合着泪水在我脸上流淌,我咒骂自己,把眼泪和雨水一块抹掉了……回去吗?可……
妈在棚口送走了一拨人又一拨人,她甚至面带微笑!塔夫绸衬衫也整齐地扎进裙腰里了。图雅挨着妈,站得直僵僵的,不时地揉眼角,就好像眼睛不舒服似的,而她的脸常常突然红了,一直红到耳根,可随后又一下子变得没有血色,她把婚纱紧紧裹在腰上叠到一边用手抓住,防止它拖地,她的指尖、她的每个指关节都变成白色的了,那么用力地抓着、握着。奶奶帮她提着另外一边。老奶奶驼着背,像个胆怯的孩子,茫然地观察着经过的人,布满皱纹的眼睛中满是疑惑。这是什么样的三个演员啊,在一场彻底的无法挽救的失败的演出之后,站在剧场门口,用全部的意志保持着最后的尊严。而我在雨水中听到哭泣的声音,又怀疑自己听错了,因为她们单是远远地看着这一切的痛哭,仿佛在倾听她们自己的痛哭。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应该就趁现在,跑上去告诉她们:我哥可能是因为我进去的。我一直在偷拍他带回家的条子,他抱怨蒋济世的话我也都录下来。就是我,整了一份举报蒋济世的材料寄走了,这样就算给爸报仇了。我审视材料时,已经意识到这肯定会连累到哥哥,或者,也许一开始我就故意想不到这问题。早在开始行动之前我就想告诉她们:我原想,看着我哥带你们过上好日子,我的任务就完了。
“我看见妈、图雅和奶奶终于往巷口去了,她们紧挨着。妈最高,撑着伞。图雅走在中间,她的白丝袜、白色高跟鞋都糊满了泥水,还是抓着她的婚纱。奶奶帮她提着另一边,还没有图雅的肩膀高……难道我这样一个自私自利的,这样一个丢人现眼、意志薄弱的人就不能有心灵,并且赞美心灵么?每想到这点,我就难过得恨不得大哭一场。我就是相信自己配得上拥有心灵,还相信这世界上存在着数不清的和我一样的心灵。而我是为了这些心灵才存在,而心灵的存在最终一定会把这个世界从痛苦和耻辱中拯救出来。我也在等待着哥哥。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们会聚在一起,快快乐乐地说过去的事情。”
弟弟在钢铁路的宏旺旅馆,离家不到一站地。门窗缝用胶带纸封死,封了两层。地上放着一只熏黑的铝盆,里面有早已熄灭的炭和炭灰。空的固体酒精盒、没有用完的胶带纸和炭等等,都整齐地码放在两层展开的报纸上面。那件弟弟用树棍挑给他的橡胶雨衣就垫在尸体下面,就像弟弟在日记里写的“最好垫上雨衣,尸体总之不干净,会把人家的地面弄脏,这样死了以后还会被别人嫌弃。人死的时间比活的时间长,要干干净净的”。床罩整整齐齐,床头柜上放着那只黑色的大背包。里面只有一只妈妈的旧尼龙手套放在夹层中,银灰色的,手背镶着几枚金属亮片。
雨已经停了,夕阳就像纯金一般灿烂,把小半个工人村映出美丽的光辉。在天边有一道薄薄的亮晶晶的泪水之云,天是葡萄紫夹杂着杏黄。十七年前的那个雨后也尤其明亮。弟弟那张安详的、仿佛睡熟的脸,依然浮现在他的眼前,虽然他未曾亲见,只是妈探监时说漏嘴——她慌忙愧疚地低下头,仿佛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她从兜里取出一方叠得方方正正的小手帕擦拭眼睛,再抬起脸时,眉宇间却露出微微嫌弃的表情,就像散步时遇上一个她不喜欢却主动跟她打招呼的人。
不仅是妈不愿再谈弟弟,他自己那时也冰冷得好像一块石头。他只是淡淡地告诉妈,自己为什么要替二叔背黑锅,因为保护二叔,就有翻盘的机会。等我出去,我要跟这个社会狠狠地斗下去。
四年后,图雅离开了他们工人村的小院,带走了她的婚纱,她是号哭着被妈赶走的。就在那年,二叔被人弄死了。九年后奶奶死于中风。去年春天,妈探望了他最后一次,嘱咐他千万再不要犯什么错误后,再也没有来过。他这才明白最后一年里妈妈为什么胖了那么多,是治疗用的激素,半年后病情急转直下,妈妈便放弃了化疗,就像当年她放弃了爸的治疗……
夜早已召唤黑暗笼罩了这座城市,星辰在往轨道上走着。他现在不是坐在地上,而是在半空中。工人村那一排排平房小院早已夷为平地,变成齐整的楼房。
可他耳中依旧回响着弟弟无声的呐喊:放开我哥哥。他抬起盈满泪水的眼睛,将视线移开已经翻到最后一页的日记,凝视着窗外的黑暗,星星点点的灯火仿佛在另外一个世界浮升起来——那地下的永恒的昏暗世界。慢慢地,他看到了窗上的影子,看到在自己傲慢、冷漠的脸上,自己那双眼睛,像极了妈妈的眼睛。他看见,她吁出一口气,看也不看二叔,像把她这一生都赌在这句话里面了:“我也不求你帮他了。你哥就这么两个儿子。石猴儿不爱学习,不成器,你就帮帮石龙吧?”她仰起瘦削的脸微笑着,很有情意地看着蒋济世,似乎那双有皱纹但依然很漂亮的有长睫毛的眼睛继续把她的话说完了。
“妈妈。”他无声地呼唤她,在这套昏暗局促的、依旧寒酸的、品质低劣的回迁房中。“中年人的穷,和少年人的穷,是不一样的……”他屈辱、悲哀而忧伤地想着……现在我出来了,自由了,孤零零一个人,什么也不是,回到起点……一时间,他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活下去。仿佛为了给自己鼓劲,他紧紧地握了握布满老茧的、经过多年重体力劳动磨练出来的拳头。
“龙龙,快跑啊……放开我哥哥……”那个暴风雨的夏日里他什么也没有听到,然而现在这凄凉的秋夜他全部听到了。弟弟一个纯朴青年的呐喊和妈妈撕心裂肺的呐喊在他心中回响着,汇成了一支难以形容的悲怆的曲调,慢慢地、慢慢地从他的泪水中向上飞升。他松开拳头,凝视着。经过这么多树木、楼墙、玻璃的反射,消失在茫茫夜空中那高得难以置信的地方。在那里,在那幽蓝的宝石一般的背景中,有一颗很大很大的星星向着他闪了一下,距离它不远,又是一颗不那么大的,也冲他闪了一下。就这样,他看到许多星星向他闪烁,放出他们永恒的荣耀的光芒。
江边夜城
顾舟
[作者简介] 顾舟,原名魏沛龙,出生于1988年,江苏徐州人,从事影视行业,现居北京。
夏天。我回到老家,过了一段无所事事的日子;之前有过关系的女人都不再理我,朋友们也都在忙。我想我得出去走走。起码换个地方呆呆。
我打电话给何胖子,之前我们说好要去他家看看。他一直说他们那有条河,顺着河走能遇到很多好玩的事儿。还有他们当地又辣又臭的炒田螺。但他不在家,说我可以去找他。
在火车上我看了半本书,无趣极了,但不看书会更无趣。下火车时是下午五点,天还很亮,满大街都是挑着水果跑来跑去的男人女人。我在一辆当地的拉客车上换了件上衣,那件衣服后面留下很多汗渍,让我觉得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