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汽车旁。崔征与前来送行的徐浩重重地握手告别。
林子野也来了,他握着崔征的手感情复杂地说:“崔师长,珍重吧。”
“我会珍重的。”崔征微微点着头,直视着他:“哪怕是为了继续我们的争论。”
林子野哭笑不得地:“我们的争论已经结束了。”
崔征语气缓慢语调坚定地:“不会的。”
姚海山随后从山上下来,可是他没有过来告别,而是站在旁边毫无目标地望着远处。崔征走过,拉起他的手深情地:“谢谢你,老战友的好心!”
姚海山凝视着,眼睛不禁湿润了。
崔征大步走到车前,打开车门迈腿上车……
“师长——”突然,村口涌出一群人,向这边奔来,崔征情不自禁地转过身来。
黄副政委、指导员、田惠娟、卢志生、杨波、秀莲和一群战士、民兵一股风似地扑到面前。可是,看着就要离开的崔征,谁也说不出一句话,呆呆地望着。
杨波抬着湿润的眼睛站在崔征面前,忽然问道:“师长,你什么时候回来?还能参加我们的讨论会吗?”
这个还有点幼稚的战士,在这种时候提出了这样的一个问题,一下子触动了人们心中的隐痛,大家默默地低下头去。
“爸!”秀莲抑制不住了,一头扑到崔征怀里哭起来。崔征心潮起伏,轻轻地抚着她的头,又双手慢慢地把她的头抬起来:“秀莲,不要难过。”
秀莲哭得更厉害了。
崔征推开她的手,深情而严肃地:“你现在是民兵连长,是个战士,懂吗?”
秀莲紧咬嘴唇,用最大的力量控制着自己,迎着崔征期待、鼓励的目光,终于抹去了脸上的泪水,肃立起来。
这个情景,更使战士们热泪盈盈,滚滚欲滴……
崔征感激地望着大家,思潮奔腾。“不要用眼泪来送别。”忽然他提议:“唱支歌吧。”
惊奇的战士们一齐抬起泪眼,谁也不明白在这时候他怎么提出这样的建议。
崔征却转向卢志生:“小卢。起个头,就唱我们的连歌。”
卢志生,这个性格粗鲁的战士,在这个时候无法违拗自己亲爱的首长的意愿。
奋勇!奋勇!
钢铁的连队英雄的兵……
他泪眼朦胧,低低地唱起来了。
青龙河洒下赤热的血,
古柏岭刻下光荣的名……
崔征唱起来了,徐浩、夏峰唱起来了。
炮火锻就筋骨,
那怕刺刀对胸……
黄副政委、指导员、田惠娟、秀莲、杨波和战士们也唱起来了,他们噙着晶莹滚动的泪水,把战歌越唱越响。
就在这蓬勃而起的歌声中,崔征毅然转身,跨进车门。汽车启动,向前驶去……
雪,下得大了。夏峰奔上古柏下的山坡,向远方凝望。神色凝重的徐浩,站到了他的身边……
胜利的旗帜指引我们,
向着敌人永远打冲锋!
…………
歌声像激昂的号角、震天的雷霆,在参天的古柏、高耸的古柏岭上空回荡、震响。
奔驰的汽车,越上一座山坡,又越上一座山坡。
崔征目光如火,注视着风雪迷漫的前方。
十九
雪已经下了厚厚的一层,还没有停,风带着细碎的雪花在飘着。
姚海山踏着雪披着雪花,出现在村头。不远处的山坡上有一支部队,顶着风雪在挖坑道、练兵。他看了看没有理会,径直向前走去。
他走进师指挥所,来到一个门前,在台阶上跺了跺脚,走进去。
屋里,林子野正坐在火炉旁的桌前翻着报纸,见姚海山进来,挪了挪屁股,指了指椅子。
姚海山:“这鬼天气!老林,军里的情况问了吗?”
林子野:“问了,军区首长亲自赶到军里,正在开会。”
姚海山一震:“啊?军区首长也来了!”
林子野叹了一口气感慨地:“师长这个人哪!人是好人,可是思想太右倾,又那么固执。别说人家上了一封信,就是不上这封信……”指着报纸给姚海山看。报纸上的通栏大标题是:“从资产阶级民主派到走资派”,文章签名“池恒。”
林子野:“你知道这池恒是谁?”
姚海山摇摇头。
“张办,也就是张春桥。”林子野振振有词地:“人家是左派、新生力量。新生总要占胜腐朽哇。”
“谁是腐朽?我们?”姚海山很不舒服,反问一句。
林子野:“老姚,别不服气,不服气就是,”指着报上标题“民主派”和“走资派”两个名词:“从这儿到那儿的开始。崔师长就是例子。1974年搞儒法斗争,停了教导队和打坦克训练以后,他在礼堂给连以上干部讲的那次话你还记得吗?那些观点,跟后来夏峰那篇文章的观点同出一辙。”
姚海山听着猛地抬起头来。
林子野继续说着:“当时我就听出了他的矛头所向。给他提过一次要注意,他不听,可现在……”摇摇头。
姚海山没心思听这些,站起来就向外走。
林子野:“到哪儿去?”
姚海山:“找夏峰。”
林子野:“你到哪儿找去?”
姚海山:“到他们连。”
“连里?”林子野拉着他来到窗前,向外一指:“你看看在哪儿?”
姚海山顺着手指,又看到了山坡上正在练兵的部队。
盖着雪的山坡上。战士们正在练习山地刺杀,杀声震天。
夏峰喊一声:“停!”徐浩手持步枪给战士们讲述和示范着动作。
旁边一个土坎下,黄副政委和卢志生几个战士在挖防空壕。黄副政委正干得起劲,卢志生说了句什么,他看了看表,放下铁锹。
徐浩作完讲解和示范,把枪还给战士,对夏峰:“我和黄副政委去有点事,你们继续训练吧。”
夏峰目送徐浩和黄副政委走去,转向山坡的另一个方向,那里竖着一排草靶人。
夏峰一声令下:“前进!”满腔怒火的战士们,勇猛地扑上去。
张牙舞爪的草靶人被刺得歪鼻扭嘴、七零八落……
师指挥所的窗前。林子野:“你看看这股情绪,要是让上级知道了……”
姚海山火气冲冲地走了。
山坡上一片空寂,只有卢志生和几个挖防空壕的战士。雪已经停了。
姚海山来到面前:“卢志生!”
卢志生跑过来。
姚海山一指:“这些东西马上平死!”
卢志生愣了:“团长这……这是防空壕……”
姚海山:“防地壕也不行,平!”
卢志生看了看他那副严厉的神态,应了声“是”,转身欲走。
姚海山:“你们连长指导员呢?”
卢志生向旁边一指:“到那边去了。”
姚海山:“把他们叫来。”
卢志生向那边跑去,另外几个战士赶忙平起防空壕来。
夏峰和指导员跑来。姚海山铁青着脸:“谁告诉你们现在搞这些的?”
夏峰:“团长,这是我们连……”
“你们简直是!”姚海山打断他的话:“现在是什么时候?师长的处境你们没看到?你们是不是怕人家抓的材料少,要再给他增加几条罪状?”
指导员:“团长,我们训练怎么成罪状了……”
姚海山严厉地:“你们不要说!马上停下来,把队伍带回去!”
夏峰:“团长……”
姚海山不容置疑地:“带回去!”
二人默然,转身欲走。姚海山向夏峰招招手:“你留一下。”
二十
连部。指导员正爬在桌前写着什么。他不时停笔凝思,翻一翻桌上的《毛泽东选集》,又奋笔疾书。夏峰走进来,他急忙盖起来。
夏峰情绪沉闷没有注意。
指导员:“团长找你干什么?”
夏峰:“问我写那篇文章是不是受了师长的影响。我说,受了也没受。”
指导员:“怎么?”
夏峰:“怕连累师长。告诉我如果有人来问,无论如何不要说是受了师长的影响。”
“哦。”指导员缓了口气。
夏峰:“反映部队情况犯大罪啦!”看到指导员面前的纸笔:“你在写什么?”
指导员:“没写什么。”
夏峰半开玩笑地:“你可别犯我这个错误哇。”
指导员也半开玩笑:“那也说不定啊。”
夏峰哭笑不得地走了,指导员伏案又写起来。
院门口。指导员手拿刚刚写好的东西走出来,迎面碰上了黄副政委。
黄副政委:“训练停止了?”
指导员:“嗯。”
黄副政委有点激动地:“我马上找团长。”忽然看到指导员手里拿着的东西,问:“你写的什么?”
指导员面有难色,没有回答。
黄副政委看出了点名堂,伸出手:“我看看。”指导员犹豫了一下,递过来。他一惊,迅速地看了下去。问:“准备发出去?”
指导员点点头。
黄副政委想了想从衣袋里掏出钢笔,征询意见地看着指导员。指导员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睛里射出明亮的光彩。
黄副政委在上边写了几个什么字,指导员激动地一把抓住他的手。
二十一
街上。战士们正帮群众扫雪,雪已经差不多扫完了。
徐浩和田惠娟拿着扫帚走进一个院子。房东大爷热情地打着招呼,把他们让进旁边一间屋。
这是田惠娟住的地方。旁边还有一个铺盖,大概是房东家女孩子的。田惠娟让徐浩坐到床上,询问地:“政委,您找我……”
徐浩:“小田,上次你和陶德高都谈了些什么?”
田惠娟吃惊地:“怎么?”
徐浩沉了沉:“小田,写黑信告师长和我们部队黑状的就是他。”
“他!”田惠娟愤怒地站起来。
“我们查对了,你妈妈在青龙河也发现了他们黑信的底稿。”徐浩示意让她冷静,说:“想想看,当时你们都谈了些什么。”
田惠娟回忆着:“他问我夏峰是不是公社夏书记的儿子……说知道我们部队十年前来过,还牺牲了一位连长……对了,他说工地上都在议论九连出了问题,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浩:“你就告诉了他?”
田惠娟惭愧地:“嗯。”
徐浩冷静地:“再想想看,还给他说过些什么有关我们部队的事。”
田惠娟极力地回想着:“……我还告诉他,师长坚决支持九连当突击队,姚团长反对……他还特别问了姚团长的名字。”
徐浩一惊:“哦?”
田惠娟难过地:“政委,是我让坏人钻了空子,让师长……领导上处分我吧。”
徐浩语重心长地:“小田,要记住这个教训!用这个教训把眼睛擦亮!”站起来:“上级要核对情况,我走了。”
徐浩走出门去,田惠娟陷入痛苦的思索中。她为自己缺乏识别能力、丧失警惕以至造成严重的后果而深深悔恨着。
忽然,院子里传来了一个声音:“部队里的田军医在这儿住吗?”
老大爷的声音:“你是哪儿的?”
“不认识?我是县里的……”
“在那屋。”
田惠娟惊愣地站起来,刚要向门口走,陶德高笑嘻嘻地走进屋来:“哎哟小田,你这地方好难找哇。”
田惠娟一腔怒火涌上来,可是极力压住了。冷冷地:“你来干什么?”
陶德高:“看看部队嘛。怎么听说演习停止了?”
田惠娟:“陶副主任的消息可真灵通。”
“不敢说,”陶德高得意洋洋地:“要是地方上的那……可对你们部队……”
“就不大灵通?”田惠娟冷笑着。
陶德高:“说不了解也是相对的,不是一点不知道。部队没有搞文化大革命,老家伙多,像你们这样参加过文化大革命的新生力量少,对新生事物……”连连地摇着头,又一本正经地:“不过问题总要解决,小田你想,你们一个师的问题,春桥同志就两次亲自过问,这说明什么?”
田惠娟等着他自己的回答。
“这说明中央首长非常重视抓军队!当然,也说明你们部队的问题很多、很严重。”他细眯着眼:“小田,我跟你爸爸和你都是老熟人,说句知心话,你可得看清形势啊!”
田惠娟:“那陶副主任是要我……”
“嗯。”陶德高狡猾地转着眼珠,“关键是自己嘛。比方我吧,你知道原先也是干医的,可后来我造反了,现在,啊……”得意地笑起来。
“陶副主任的意思是要我造反,可怎么个造法呢?”田惠娟冷笑一声:“写黑信告黑状吗?”
“嗯?”陶德高惊住了。
田惠娟:“写黑信告我们部队黑状的是不是你?”
陶德高:“小田,你这是……”
田惠娟:“到底是不是?”
陶德高一时无言以对,目光游移。
田惠娟:“想拉拢我给你们当打手,搞垮部队,瞎了你的眼!”
“小田,你这样对待我……”陶德高还要挣扎。
田惠娟向门外一指:“走开!”
“叫我走?”陶德高开始反扑了,“我是这儿的主人……”
“滚!”忽然门口一声喝着,夏大娘正气凛然出现在门口。
田惠娟满肚子的悔恨、痛苦和气愤一齐涌上来,她一下子扑到夏大娘怀里:“妈……”哭了。
看到这个情景,陶德高明白了一切,急忙溜走了。
夏大娘深情地抚着田惠娟的头:“好孩子……”
二十二
一个英俊、年轻的战士的头像。这是在夏大娘家,夏大娘深情地抚摸着镜框里的照片。照片上,夏大娘坐在中间,崔杰和还只有十几岁的夏峰站在身后。
姚海山默默无声地坐在身边。
夏大娘:“……崔杰这孩子被林彪那伙人害死十年多了……现今他爸爸又……”深情回忆着:“老崔呀……抗战开始那年他才14岁,就和大战一起参加了革命,他听毛主席的话,打死了多少鬼子啊!打灵山卫据点,他抱着个大炸弹从山上往下摔,炸开了鬼子的大地堡。那时候鬼子到处搜他、抓他,可他连根汗毛也没有伤着……谁知道现今……”坚定地:“他听毛主席的话犯了什么罪?我就不信他们能把他怎样!”
姚海山痛苦地:“嫂子,别说宽心话了,这一次他……回不来了啊……”
夏大娘不吭声了,过了会儿坚强地:“他要是真的回不来了,你老姚就应该顶起来干。”
姚海山吃惊地:“我?”连连地摇着、低下头去。
“你呀老姚,”夏大娘生气地责备起来:“30年前你是不怕死的战士,十年前你也很坚强、勇敢,可现今怎么变成这样!孩子们顶风啊雪呀地练兵,还不是为了把部队练得棒棒的,保卫祖国和社会主义,有什么错处?你也不让!”
姚海山慌忙解释:“嫂子,这件事徐政委和黄副政委都批评过我,可现在这种情况……”
“什么情况,”夏大娘打断他,“要是农村哪个干部不让社员下地种庄稼,他说出天大的理由,我也不说他半个好!”
二班的屋子里。卢志生半依在背包上,眼睛望着屋顶生闷气。杨波在一边急急忙忙地翻着几本书。另外几个战士在擦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