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前沿阵地。这是旷野的一条土坎,向前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条公路,公路那边就是“敌人”的阵地。
九连已经进入土坎下的一片洼地,战士们正在挖掩体:“嚓”“嚓”的声音响成一片。突然,公路那边的“敌”阵上传来几声“隆隆”的炮响,战士们立即拿起武器,靠到土坎前紧张地观察着。
“是民兵在搔扰‘敌人’。”夏峰和干部们走来。
公路边上。民兵正在搔扰“敌人”。
秀莲点燃土火箭导索,炸药包飞上前去——爆炸!火光,巨响……
九连阵地。夏峰正带着干部们爬在土坎前观察地形、区分任务。姚海山忽然来到面前,干部们立正。
姚海山:“你们的任务明确了吗?”
夏峰:“明确了。”指着公路上影影绰绰的一棵大树说:“战斗一打响,我们就从那儿穿插进去,迅速把‘敌人’切开!”
姚海山点点头,有点担心地:“敌人阵地纵深大,战士们刚刚经过强行军,体力能行吗?”
一个干部肯定地:“没问题,以前我们训练过。”
姚海山:“你们的任务关系战斗全局……”
指导员坚定地:“首长放心。我们九连决不辜负党委的信任,决不沾污英雄连队的旗帜!”
干部们同声地:“保证完成任务!”
姚海山满意地点了点头,走去。
团指挥所设在一座隐蔽的小林子里。干部们在紧张肃静地忙碌着。
姚海山走来,黄副政委迎上:“部队全部进上阵地。”
姚海山:“三连呢?”
黄副政委:“三连也上来了。”
“哦!”姚海山惊奇起来。
黄副政委:“经过上次演习,他们提高很大。”
“是啊,是啊。”姚海山连连点着头,又看了看表:“离攻击还有十分钟。谭参谋!”谭参谋应声走来。姚海山:“向师指挥所报告,我们准时发起攻击,坚决消灭‘敌人’。”
“是!”谭参谋走去。姚海山迈步向旁边走,忽然脚下一软,“哎哟”了一声。
“怎么?”黄副政委扶住他,同时朝另一边低声喊道:“小田,田军医!”
田惠娟和几个医护人员正在整理阵地担架,听到喊声连忙跑过来。
姚海山:“不要紧,八成是脚上装备了几门榴弹炮。”坐到一个木箱上。田惠娟拿出针盒要给挑泡,他连连摆手:“不行,等消灭了面前这股敌人,再来消灭它。”对田惠娟:“快去作好准备,待会儿进行阵地救护!”
田惠娟:“好!”跑回去。
黄副政委:“战士们真不简单,身上背着几十斤,一小时17华里也拿下来了。”
姚海山:“是啊,解放战争追老蒋,我们一小时跑过十九华里。可这些年十五华里我也不敢想。”站起来观察着阵地,感慨地:“上一次没打好是我指挥上有问题,这一次我们一定要打个漂亮仗!”有点自我解嘲地:“可不能让敌人再跑了。”
黄副政委:“不会的……”
“团长!命令!”谭参谋快步跑来。
“哦!”姚海山急忙接过递来的夹子,借着手电一看,大吃一惊:“什么,撤离阵地?”朝谭参谋严厉地:“是不是搞错了?”
谭参谋肯定地:“不,师指挥所就是这样命令的。”
“啊?”姚海山愣住了。他怎么也不明白现在为什么下这个命令,焦躁地踱了几步,大步走到报话机前,对报话员:“要指挥所,请师长讲话。”
报话员:“546!546!我是772,我是772,请一号讲话,请一号讲话!”一阵沉静,报话机里对方回话。
报话员摘下耳机:“师指挥所正在向古柏庄撤离,首长们已经前边走了。指挥所要我们立即执行命令。”
沉寂。姚海山意识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严重的情况,激动和疑惑在心中鼓荡。他难过地望了望阵地,陡然转身、发怒似地:“通知部队,撤!”
谭参谋执行命令去了。姚海山对黄副政委说了声“你招呼一下部队。”迈开大步走去。
十六
姚海山急促、沉重地走着。越过田塍,跨过沟渠,穿过小林,走进村头。他向迎面走来的什么人打听了几句,转到另一条街上。
村头小坡上一个大院,门口挂着“古柏庄公社革命委员会”的牌子。姚海山走进大院,来到一个亮着灯光的屋子前,推开了门。
屋里史参谋正在忙着什么。姚海山一步跨进:“师长在哪儿?”
史参谋站起来:“师首长都在开会。”
姚海山回身就走,又转回来:“史参谋,到底出了什么事?”
史参谋默默地从夹子里拿出一张电报,姚海山急忙走过去。
电报的特写:
部队原地待命 崔征马上到军
“什么原因?”姚海山急切地问。
史参谋沉了沉,又是难过又是气愤地:“有人把师长告了,张春桥又下了批示。”
“什么!”姚海山浑身打了一个冷颤,圆瞪着眼睛:“批的什么?”
史参谋:“说我们的演习是资产阶级军事路线的反扑,勒令立即停止,要军区和军党委严肃处理师长。”
“啊……”姚海山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他一直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而且比他所想像的要严重得多!半晌,他慢慢地抬起来头:“师长在哪儿开会?”
“隔壁会议室。”史参谋回答。
姚海山一下子站起来,向外就走。这是个关键时刻,他要马上把肚子里的话掏出来。可是,当他来到会议室门口,却不禁停住了。透过玻璃看进去,会议室里正在进行着激烈的争论。
会议室里。长长的会议桌前坐着几位师的领导同志,崔征、徐浩、林子野……气氛本来是低沉的,现在却变得很激烈。
林子野:“……事实已经证明我们错了。”
徐浩站在坐椅旁,气势严正地:“什么事实?一封告状信吗?”
一干部:“污蔑和攻击成不了事实。”
林子野:“师首长这种态度我不能同意。现在中央首长点名要严肃处理崔征同志。‘严肃处理’呀同志们!崔征同志和我们大家都应该想一想了。”
徐浩:“想,当然要想。可这仅仅是对崔征同志个人的事吗?仅仅是对我们一个部队、一次演习的事吗?”
崔征没有参加这场争论,他大口大口地吸着烟……
会议室外。姚海山踏着沉重的脚步走了。
十七
已是午夜时分。寒风瑟瑟,浓云低压,一片漆黑。
崔征从街上走来,警卫员提着马灯跟在旁边,他面色严峻。
他来到一个门前,轻轻地捻小了灯头,推门而进。
屋里,一个通间土炕上躺着十几个战士,他们已经睡熟。崔征轻手轻脚地巡视着。
一个战士的棉衣掉在地上,他拣起来轻轻拍了拍土,盖到战士身上。这是杨波,他在做着甜密的梦,那还带着稚气的脸上,露着安详的笑容,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不会发生……忽然,睡在旁边的卢志生伸出胳膊挥舞着,发出一阵梦呓:“上啊……连长……上……”崔征深情地打量着这些可爱的战士们,眼角有些湿润了。
崔征来到街上。村口暗处的哨兵见他走来,立正。
崔征关切地:“冷不冷?”
哨兵:“不冷,首长。”
崔征:“冷了稍微活动活动,要提高警惕。”
哨兵:“是。”
一个人提着什么东西走过来,从身影他认出是田惠娟:“小田。”
田惠娟一手提着暖水瓶,一手拿着针盒,听到声音走过来,当她看清了面前的崔征,欲言又止,低下头去。
崔征看出了她的心情,问道:“这么晚还干什么去?”
田惠娟低低地:“姚团长没烫脚,我去看看。”
“交给我吧。”崔征从她手里拿过针盒,又去拿暖水瓶。田惠娟不肯,躲开了。
崔征亲切地:“小田,当兵几年了?”
田惠娟:“……九年。”
崔征:“也算是老兵了。这次和战士们在一起,有很大收获吧?”
田惠娟紧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崔征无限深情地:“战士们是我们的老师啊。小田,夏峰这两天好吗?他是个好同志,很勇敢也很坚强,你要多向他学习,要多关心他、支持他。”
田惠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转过头抽抽搭搭地抹起眼泪来了。
崔征上前一步,像个老父亲似地深情地拍着她的肩膀,鼓励着:“不要这样,要坚强。”拿过她手里的暖瓶:“看你累的,快回去休息吧。”
田惠娟:“不,师长……”伸手来争。
崔征有点严厉地:“听话,快去吧。”向警卫员:“小高,你送田军医休息去。”
田惠娟无可奈何,双眼噙泪和警卫员一起走了。
崔征轻轻走进了姚海山的屋子。
这是里外两间,房东搬走了。里间炕上,警卫员已经睡熟了,旁边那个铺还空着。外屋亮着灯光,姚海山爬在一张八仙桌上睡着了。他面前放着一张白纸,纸上没有写字,只有一个大大的“?”和几个大大的“!”,旁边还有铅笔点点戳戳的痕迹,压在胳膊肘下的一支铅笔,笔头已经断了。
他胳膊肘支在桌上,两手捂着脑门——是在痛苦的思考中睡着的;衣服、鞋子都没有脱,鞋面、裤角不知怎么淋了水,湿乎乎一片。
崔征打开暖瓶把水倒进脸盆,又从旁边的水缸里勺了点凉水加进去,端到姚海山面前。他小心地挪动姚海山的腿,给他脱掉鞋袜,放进盆里,轻轻地洗着。
他用毛巾把脚擦干,从针盒里取出针,穿上马尾,十分轻微、细致地穿着姚海山脚上那鼓着肚子的水泡……
大概是那个泡挑得痛了,姚海山脚一抽搐,忽然醒来。他惊愣地看着崔征,看着面前的情景,慌忙套上鞋袜,站起来:“师长!”
崔征把水盆端到一边,收起针盒。两个人对坐着,一时倒好象有些陌生起来。
姚海山打破了沉默:“会开完了?”
崔征:“完了。”
姚海山:“打算怎么办?”
崔征平静地:“师党委认为,批示不符合部队的实际情况,我们没有错。”
姚海山扶案而起:“什么?”他一肚子的火气、一肚子的话,要向崔征发泄、向崔征说,突然,一把抓住崔征的胳膊向外便走……
十八
古柏岭。剑峰怒耸,黑暗无法遮掩它的雄姿。
半山腰,一棵粗壮伟岸、参天拔地的古柏,张着巨大的枝干。远远望去,犹如一座高高的宝塔,又恰似一尊威武雄壮的塑像。
姚海山在前、崔征随后,爬上山坡,向古柏走来。
古柏下,两排青松护围着一丘坟墓。墓前立着一块汉白玉石碑,碑中刻着一行大字:“人民战士崔杰之墓。”
崔征和姚海山神色肃穆地站在墓碑前。他久久地凝视着墓碑上的“崔杰”两个字……蓦然,那两个字仿佛在眼前跳跃起来:
一个可爱的孩子,喊着“爸爸”扑到他的怀里;
一个纯朴的青年,接过他给按上红五星的军帽,戴到头上;
一个英俊的战士,在请战,在冲锋,在射击……
他擦擦模糊了的眼睛。面前:冰冷的石碑、摇着枯草的坟丘……
深深的怀念和刻骨的仇恨,化作滔天激浪,在他心中交织、翻腾……
起风了。风在古柏顶梢尖声鸣叫,在青松林中呐喊呼吼……
姚海山:“多么残酷的历史悲剧!”
崔征怀着沉重的感情,把目光投向昏蒙的远方。
“到军里以后你打算怎么办?”姚海山直截了当地提出了问题。
崔征:“应该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姚海山无限悔恨地:“都怨我。咱们是同生共死30多年的老战友,我早就看出来你这一次把部队带到这儿,肯定要重犯十年前的错误。可是我没有能够阻止你,以至造成今天这种局面。我,没有尽到责任……”说不下去了。
崔征被他真挚深厚的感情感动了,抓住姚海山的胳膊拍了两下,但随即坚决地:“我感觉你阻止得已经够多了!”
姚海山没有听出话意,还是按照自己的思路说着:“你是我的老首长,我是你的老兵,我姚海山水平低,说一千次话你都可以不听,可是现在,你必须听我一次话!”
“不要顶。”姚海山干脆上前抓着他的胳膊,擂着他的胸脯,一字一句地叮嘱起来:“到了军里无论如何不要顶!”
崔征:“你要我放弃斗争?”
姚海山:“错了就要认错,向真理低头成不了矮子。”
崔征:“我崇尚真理,唾弃错误,可是真理不能与错误颠倒,更不能屈服!”
姚海山:“就算你是真理,可现在不是要你去参加讨论会、座谈会。十年前的悲剧正在重演!”
崔征:“有人要历史的悲剧重演,可是他们打错了算盘,历史是前进的!”
“崔征同志!”姚海山发怒了:“这里躺着的是你的儿子,你也想来吗!”
崔征被强烈地震动了。他心潮起伏转向古柏,望着、望着……激动、坚定、撼人肺腑地:“我可以来,可不会轻易来。来了,那是一个战士在捍卫真理的决战中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他躺下了,也要让他的战友和同志,让千千万万活着的人、后来的人,踏着自己的胸脯向敌人冲锋!”
“我的老战友,你……你怎么这样固执呀!”姚海山再次扑上来,忽然山坡下传来喊声:“师长——”一个人飞也似地跑来。
这是夏峰。他来到面前,一下子扑到崔征身边,坚决而急切地:“师长,因为我和我们九连,无论如何不能连累你!我到军里去接受处理!”
崔征激动地打量着这个勇敢坚强的战士,轻轻地:“不要这样,夏峰……怎么能说是你们连累了我呢?”两手搭在他的双肩正视着:“你觉得我们错了吗?”
夏峰坚决地摇摇头,眼睛里射出不屈的光芒:“我要去向上级汇报情况,和那些攻击、污蔑的人斗争!”
崔征信任地点点头,一只手臂搂着他的肩膀:“留在这里也是斗争……”走向山坡的高处。
下雪了,稀稀落落的雪花从天上飘洒下来……
他们肩并肩地站在山坡的高处。崔征望着高高的古柏岭山峰和挺拔的古柏,激情满怀地:“风吹不倒古柏,雪埋不住古柏岭。风雪能猖獗一时,可是终究要化为污水。而我们的古柏和古柏岭却苍翠峥嵘、千秋不凋,巍然屹立、万古不摇!”
夏峰回味着他意味深长的话,浑身都充满了力量。
崔征:“夏峰,要坚信上级党委,坚信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必胜!”
夏峰无比坚定地:“师长,您放心吧!”
一辆北京吉普开到山坡下——是走的时候了。崔征大手在夏峰肩上重重一拍,大步向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