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子
1.
他走进教室时,素锦正在跟刚刚认识的新同桌低声说话。忽然抬头看见他,顿住了。
20岁许的挺拔青年,棕色肌肤,略略消瘦,背黑色挎包,眼睛不大,眼神净净的,微微上翘的唇角——是素锦那样熟悉的面孔和神情。
他的目光在后面的空位置搜索片刻,穿过素锦的课桌朝后走去。擦身而过的刹那,素锦迅速站起身来,一把拉着他的衣袖,急急地问,喂,你认不认识丁海城?
被拉着的男生在诧异中回过神来,看着眼前这个短头发苹果脸的女孩,定定回答,丁海城,是我哥。
素锦的心,就那样忽然因为意味因为喜悦和莫名的激动欢跳起来,顾不得一个教室都尚是陌生的同学,大声说,啊,我认识你哥哥,我认识他。你们长得好像……
倒是他,在明白原委后只简单笑笑,说,是吗?是啊是啊,素锦说,以前,你哥哥在我爸爸单位的保卫科……她还要继续说下去,他已推开她的手,快上课了,以后说好吗?
素锦才意识到,慌忙把手缩在背后,脸一下红了。
2.
第一节课,素锦完全不知道老师在讲什么,这样的邂逅在素锦心里充满神奇和惊喜。她想,怎么会那么巧那么巧呢?他们来自同一个城市,而她曾经认识他的哥哥。是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每次素锦去爸爸单位,海城,和这个男生有着相似面容的青年,都会对她说,要慢慢骑车,注意安全,另外要好好学习。她记得有一次,他又这样说的时候,她便仰起头来说,丁海城,你说话的口气真像我妈。
那年,她13岁吧,小他许多,却总是直接叫他的名字。
他就笑起来,然后忽然伸出手来抚摸了她的发,说,小丫头。
是那样宠爱的口吻。素锦也笑了,那时候,她喜欢那个年轻人宠爱她的感觉,那宠,她感觉得出来,是一味宽容的,是不计较的。她觉得只要她肯,便可在他那里可以无穷索取。
于是总是去,总是在门口唤他一声,丁海城,他就出来和她说一小会儿话。
后来,素锦读到初三,功课一天紧似一天,很少再在下课时绕道去找爸爸了。而高中开学后,爸爸换了单位,曾经那家在城南的工厂,素锦就再也没有去过。有时候,会忽然想起来,想起海城那种干净的宠爱的眼神,想起那次,他的手指抚摸过她头发的柔暖,年少的心,便有一些怅惘。又终究,在急不可待的成长中,渐渐忘记。
可是这一天,在看到这个男生的这一天,曾经遗忘的记忆瞬间卷土重来,素锦在那一天里记起了太多,甚至记起有一年她生日,去催爸爸早回家,在工厂门口,变忍不住说,丁海城,今天我过生日,我14岁了。
还记得他呀了一声,却又不知该送她什么祝福而手足无措,后来,他忽然飞快跑到门房后面,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只开着的木槿。绿的叶粉的花,他将那木槿递给她,说,小丫头,生日快乐。
那木槿,开在他窗外的木槿,她曾那样喜欢过,又不敢去折。他却为了宠她,连自己的职责都忘记……
素锦便这样定定地想,一次次,忍不住回过头去。和她隔了几排的男生,总在专注地盯着讲台,唇微微抿着,眼神、眉毛、下颌清晰的轮廓,和海城,一模一样。
喜欢的感觉,就那样在素锦心底一点点清晰起来,是缘分吧,她想,让她在离家千里之外的城市和他碰上,他有着她曾经熟悉和喜欢的面孔,而他们中间,却丝毫没有光阴的距离。这多么好。
3.
终于下课,当他再次经过素锦身边时,她再次拦住了他,有点任性地问,喂,他叫丁海城,你叫什么?
丁海诺,他淡淡答,对和她在这个城市这个大学的邂逅,依旧无任何意外情绪。
丁海诺,素锦自顾自点点头,今天你请我吃饭吧。要不,我请你。
没想海诺会拒绝,以后有空吧。说完,不再看素锦,饶过她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
这样的冷淡的口吻,让素锦觉得失落和茫然,曾经熟悉的面容,永远是带着微笑的温暖。
这个时候,听到同桌女孩在身后问,那个男生,你们认识?高中同学?
素锦点点头,最后,却又摇了摇头。
那天晚上,素锦用手指在墙壁划三个字,丁海诺,丁海诺,最后一遍,却不知怎么,写成了丁海城。
4.
那些天,素锦忍不住总找海诺说话,他的样子,她太熟悉,无法视为陌生人。可海诺,不咸不淡的口气,让她不知所措。后来她却又为他开脱,虽然她和他熟悉,但是对他来说,她是完全陌生的,不过是背了个同乡的身份。之前,从来不曾见过呢。
就原谅了他。
而事实上,她根本怨不起来他,看见他,她的怨就会自动撤退了,靠近的愿望暗暗前行。总觉得,他那里有温暖,有她以前依赖过的宠爱,一定有的。
是喜欢吧,让素锦这样一个也是任性骄傲的女孩,学会了忍耐。她想,他们会熟悉起来的,就像熟悉这个校园和这个城市一样,也会越走越近,就像曾经她和海城一样。
于是再见了,她只是唤他一声名字,笑笑,不再多说话。渐渐,海诺对她亦是如此,也会在碰见时主动朝她微笑。
有次合堂课,很巧,素锦找到位子坐下来,才发现旁边竟是丁海诺。
那是她第一次那么长时间地和他那样靠近,他穿卡其色外套,牛仔裤,球鞋。素锦发现,都是做工粗糙的衣服,没有什么牌子,一看便是小市场买来的。以前,她只顾注视她所熟悉的面孔,并不曾留意其他。那么他的家景……
这样想着,课间的时候,她问起了海城。海诺很简单回答,哥去省城了,三年前就不在那个工厂了。又说,他当爸爸了。
素锦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说,啊,真好,做爸爸了啊。然后是顺口吧,她问,你家住那条街?
郊区的镇子。海诺低头看笔记。
素锦还想问什么,比如他的父母在哪里工作,海城干吗要去那么远的省城……可是看他忽然抿起的唇,她打住了。他真倔强,她想,比海城倔强一百倍,可是他的倔强,却让她有点点心疼,在心底一荡荡的。
5.
以后更加留意起海诺来,有次课间,她去找后面的同学,回来路过海诺的位子,从后面,看见他正在看卫斯理的小说。被人翻旧了的书,他看得津津有味。
周末,素锦去一家打折书店买了卫斯理的全套,用大大的袋子提着,上课时带了过去。
海诺已经在了,教室人并不多,素锦走过去把装书的袋子放到他的桌上。他诧异地问,什么?素锦小声说,卫斯理啊,送你的,借着看太麻烦了。书又不好。
海诺的脸忽然变色,我不要,说完他下意识地去推,书就从袋口稀里哗啦地掉了出来。
有同学朝这边看过来,素锦的脸也登时变了色。不管掉在地上的书,掉头离开。课都不打算上了,她不过是想对他好,他什么都拒绝,动辄树起满身的刺。他怎么能那样待她,她是喜欢他的女子啊。
她有点伤心了。
却没想海诺会追出来,一直追到她操场边上。他说,对不起。
素锦不说话,也不回头。却又听海诺说,素锦,下午,我想起你吃饭,好吗?
她回过头去,他是诚恳的,有点歉意。
素锦的心软下来,又想逗他,说,那好吧,你请我吃什么?我要吃好吃的。
请你吃家乡的面吧,我知道南京路上有家面很好吃,是咱们老家那边的做法,也不贵。因为太贵的,我请不起。
素锦一怔,又一次,她感觉到了隐隐的心疼,为他。
6.
约定的时间,素锦过去海诺说的不远的,南京路的那家小面馆。面馆果然小小的,看起来倒也雅致,进门,看到坐在窗边的海诺,并不是一个人,旁边,是个瘦瘦的,眉目纤细的女孩。
素锦愣住,海诺已经看到她,站起来唤她的名字。只得走过去,却不知如何开口,海诺先介绍身边的女孩,这是怡然。又补充,我们是高中同学。
叫怡然的女孩仰头冲素锦笑笑,手指,还扯着海诺的衣角。
素锦忽然想起海诺的冷淡,他的防备,他对她的疏远,原来,是为了她。
海诺又说,怡然还在你念书的中学读过半年书呢,也许你们……
素锦转身走了,是怕眼泪会当着他们的面落下来。素锦那样委屈,她那么委屈,她是那样心思洁净地喜欢上了他,而他却早早地遇上了别人,为此一再冷落她。现在他又用这样的方式来拒绝,让她死心。他是多么轻视她?
依稀听到海诺在身后喊她的名字,素锦不管不顾,走到街口,终于忍不住蹲下来,放声大哭。
7.
那以后,素锦不再看海诺一眼。是真的伤了心。有几次,海诺分明是想说什么,素锦就那样一转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她不能大度地允许他的不爱。她不想跟他讲道理。
那个学期最后的日子,在素锦的怨怼中漫长而拖沓,终于完成考试,她独自买了去北京的票绕道回去,连跟他同路都不肯。
整个寒假,素锦过得倍感萧瑟,年后,便到了情人节。有高中的同学喊着出去玩,于是就那样随意地走在黄昏的寒冬街头。
并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要朝街的对面看,就看到海诺和怡然,素锦的心一收,再也移不开视线,她还是不能释然。他的不爱,让她怨,更让她不甘。
看着,她的眉头微微皱起,他们明显是在争执的,在一家花店门前,她看见海诺在拉怡然的手臂,她却一把甩开,自顾自走了。海诺追了两步,却又颓然停下来,看着怡然的背影,目光,那样无奈而暗淡。
素锦再也看不下去,和同学说了一声匆匆逃掉。
8.
假期过后回学校,再看见海诺,原本就瘦的他衣服又宽松许多,越发地沉默。有时候,会看着窗外发呆。好多次,素锦想主动过去说点什么,最后都忍住了。她的骄傲还是不允许她主动开口。直到那个午后,她在校园,看到怡然和另外一个男生相拥着,说说笑笑地走过。
怡然甚至没有认出她来。那男生,穿价值昂贵的品牌运动装。
素锦想起他们在花店前的情形,心里一酸,那一刻,她原谅了海诺。
等到周末的下午,她打他宿舍电话,她说找海诺,却听对方说,海诺休学了。休学一年。
素锦呆呆地,半天才想起来问原有,但对方并不太清楚,只解释说,好像家里的哥哥出了什么事。素锦的心一下僵住了。
好不容易挨到寒假,素锦急急回去,走之前,终于在海诺的室友那里得到他的家庭电话。回去,家都顾不上回,便去了海诺的家人说的那家酒厂,海诺上班的酒厂。
厂子在郊区,很大,很多厂房。素锦问了好多人,才终于问到海诺,说在酒瓶清洗车间。她过去,在很多穿了蓝色工作服看到一个熟悉的,消瘦的背影,正弯着身体,在偌大的清洗池前工作着。
素锦试探着喊一声,丁海诺。
那人回过头来,看到素锦,定定地说不出话。
不再是素锦初见时的素净青年,眼前的人,皮肤暗淡,嘴唇干燥,头发微微凌乱,眼神有和年龄不符的沧桑……素锦的嗓子,也忽然噎住了。
好半天,还是海诺先开口,你怎么来了?
素锦还是不说话,海诺笑笑,走,到外面说。
她就跟他走了出去,是冬天的午后,阳光微微透着暖意,在那光亮底下,素锦就忽然看到了海诺的手,一双干裂、粗糙、被冷水和破损酒瓶切割出无数倒细小伤口的手。
再也忍不住,她一把握过他的手,眼泪哗地掉了下来。
海诺慌忙去抽自己的手,没想素锦用了那么大的力气,握着不肯放,而她的泪,就那样一滴滴滴在他的手上,让他微微疼痛起来。
他不再动,任由她握着他的左手,片刻,他慢慢抬起右手,轻轻抚摸她毛茸茸的短发。素锦,不哭。海诺轻轻说,海城说,素锦是个好丫头,不能欺负她,不能让她哭。素锦,以前,是我不好。别哭啊……
这样的话,这样掌心抚摸头发的温暖感觉,让素锦再也忍不住哭出了声,哭泣着问,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告诉我,海城怎么了?
为了供我读书,他去省城做建筑工,结果出了事故,腿被砸伤了。
带我去看他,素锦仰起脸来央求,我要去看她。
海诺摇头,素锦,海城不会想要你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你去了,他会伤心的。素锦,海城,他疼不了长大的你,他只是你年少时一段温暖的记忆,因为温暖,所以你才会让它在我这里延续。可是,我不是海城,我和他,不一样。真的不一样,我只能让你的回忆在我这里取一会儿暖,只能这样,你明白吗……
海诺说着,轻轻地却是坚定地,将素锦带到怀里,轻轻拥抱,不再说话。许久。
素锦的心,就这样在海诺的拥抱中慢慢平静,连同眼泪,一起平静。
9.
重新回到没有海诺的城市,素锦迷恋上了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中穿梭。4月,素锦生日的黄昏,独自走过南京路通过立交桥的北端时,她忽然发现,这条路的两侧,竟然开满了木槿。绿的叶粉的花,一朵一朵。
素锦走到一株花树前,轻轻靠近过去,嗅到木槿淡淡的香,微笑对自己说,丫头,生日快乐。眼泪便簌簌地湿了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