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如果时光听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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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在昌平的孤独

/刘卫东

每到一个城市,总是习惯性的在GOOGLE搜索地图。手握着GPS,靠着火车的窗口,看着田野的绿色像光焰般绵延向前,青山怀抱之中的湖泊、山脉是那样清晰。火车带我穿过沙漠和北方的河流,但海子的麦地没有经纬度,从亚热带的南方到温带大陆的蒙古高原,我停留在昌平的整个冬天,都感觉到孤独。

绿色的火车,黄金般的麦浪,昌平的黄昏,地铁呼啸而过,站台上的中国风情画硕大的麦穗,让我想起线装书、影印资料里的植物学资料:关于麦子的前世和今生。

当你在一个城市的地下十米深处的隧道前行,灯光苍白的映照人群,你会对嗅到麦子的沉香而惊讶。三里屯的诗人和小说家很快从东四十条下车,转入平安大街,绕过小路去明清的皇家粮仓听曲子,水袖拂过,六百年古仓,麦子和水稻的清香悠远、绵长,石板上的谷穗,有着无尽的沧桑。皇家粮仓的姹紫嫣红,流水般的曲调,让我想起遇到过的哈萨克的商人,说着蒙古语的乡村歌手,他说,他最幸福的时候是牵着毛驴载着盐、麦子在天黑之前赶回家。而我则要在曲终人散的时候,沿着地铁卡指示的路线,在换乘站找到五号线,回到昌平。

列车向着古代蓟城的方向前进,轻轨之上,可以看到远郊的大地。麦子,这个古老的物种在城市里不可寻觅。想去东直门、朝阳门,雍和宫或者平安大街一带的明清粮仓寻找麦子的气息,去图书馆复印这个植物的栽培历史,驯化的麦子,孤独的物种,它却拥有光芒和热度。如果你带着90年代的黑白相机转一圈,去拍下它的光和影子,我收藏有许多版本不同朝代的北京地图,时光层叠起来,骑单车的诗人犀利的长镜头划过胡同里的四合院、永乐七年(1409年)的皇家粮仓、酒吧,穿过一段荒凉的高速公路,就抵达海子的麦地了。

1986年的昌平也许还有麦地和朴素的村落,黄铜色的麦子、天青色的雨水,军绿色的火车。海子戴着眼镜,扔着石子,吃着粟米、喝着泉水,目光注视着山麓、麦地、水井、铁轨。

1986年的北京城,诗人们是骑自行车的。关于西藏的猎奇尚未到达高潮之前,海子已经返回昌平,他对麦子,这个古老的物种,以及水稻产生了一种疑问。半坡或者河姆渡的谷物,已经不能给这个年轻的诗人提供精神食粮。他不是一个寻找圣杯的年轻骑士,而是昌平的农夫、孩子、麦田里的歌手,小鸟和南方绿色的稻浪每年都在等待这个孩子的归来。

深夜的昌平,海子的麦地是闪电般的光,划过车厢、楼宇、地铁车站。我从图书馆里带回大量的古代关于麦子这个作物的研究资料,影印的油墨画贴在书架上,我看到它奇特的根茎,似乎仍带着古代泥土的气息,温润而悠远。地铁车厢晃动的光将它的根茎色彩虚化,宛如雨后彩虹,生生长流,极度灿烂。它与我乘坐旧式的火车在中原的农田里看到的麦子有着一样的古雅色泽,这和青铜时代农夫的青青衣襟之色是如此的神似。

夏季炎热的空气吹进奔跑在田野上的火车车厢,海子的麦地,是古拙、妖娆、舞动的,而非红色的、玄学的或者形而上的。海子乘着火车从安庆抵达北京,他在昌平孤独地描写着着秘密的物种,变幻无常却光明永生的麦子,几十年后车水马龙的昌平,街灯变得混沌,雾气从地铁沿线的马路上升,荒凉而嘈杂。昌平的超市堆满不同品种的食物,你却只能买到燕麦片。疲倦和忧伤的人争抢着车厢里的座位,读《旧约》的少年在立水桥站下车,急躁、单纯或敏锐的年轻人等待地铁更早一些抵达昌平的终点站,巨大的居民区,街灯与五颜六色的光交织缠绕在深夜,它的纯粹成了谜语。而更多的人无法用母语详尽的说明麦子与面包的不同。麦子从一种意象、象征蜕化,变成饥饿的词语,诗歌,麦地里的少年跟随工业时代发明的火车,沿着铁轨向世界的四面八方潮水般的辐射自己的热度,在城市的中央被人流挤向一种节奏更迅猛的生活。

地铁东四十条西南口的公交站,商业广告铺天盖地,海啸般的绿色滚滚出现在梦魇之中,清洁的麦地与城市的影像交错出现,在昌平的夜晚,看着窗外的月光,像是半坡的古陶洁净善良的星点。

当火车穿过中原的麦地,你可以用黑白色的胶片拍下这炽热的植物。金黄的麦地,泥黄色的陶罐盛满麦子,雨水丰盈,农夫和植物的光彩映照画册上的河流,组成简朴而富有质感的画面。麦地之上是云朵和阳光,我在28楼宽阔的阳台,透过晶莹的玻璃,看着这古老的珠玉之色。光,依旧是清新,炽热的光,光分成白色,金黄,橘红从天顶洒下,从笔端与天穹降临,沐浴黄昏的旷野。动与静,柔与刚,光线的本质是如此丰富多姿。云朵飘逸,光焰四射,而午后的光是淳湛,明亮的。暖暖的光,从玻璃外界投射,从上苍的天空直接来到大地,麦地里的少年奔跑着追随着他的人生。

1986年,海子在昌平写诗,我这才意识到我也是在昌平的。这一年阿根廷小说家博尔赫斯离开了这个世界,在北半球,切尔诺贝利爆炸让人认识感觉到新的恐惧。1986年的昌平也许不像现在这样的地铁5号线,BRT公交,以及更多往来谋生的人,马路边的吉他歌手,以及午夜最后地铁上的疲惫的身影,水果商的叫卖声。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博尔赫斯,也没有海子,没有人能胜任那高贵的孤独,而非身心的寂寞。昌平的夜一定很凉,风沙和铁路都是冰冷的,街灯也灰暗,大批热血青年们的诗歌在昌平的街道和田野晃荡,好像没有归处,但永不止息的路人。他们要去找到自己的天堂和圣地。似乎一切冰冷现实之下的人们,心里尚是悸动的。

这一年海子在昌平的孤独,我试着去思考。丙寅年(虎年);民國七十五年;日本昭和六十一年,但是最真实的还是海子的1986了,这个年份,他在昌平,该下雪下雪,晴天就是晴天,我是如此的想念这个诗人。麦地,山麓,那时候尚没有这样的电影院,海子就在他的小房间里写诗歌。这种孤独与我们的矫情无关,无关世俗以及传说。冬天的人们忙着购买大白菜过冬,诗人们穿梭在街头和小村庄,两手空空,海子的眼睛是明亮而有一种伤感。这一点,你可以从他的诗歌里读到。那种面对冬天的态度和质疑,现代诗人的眼睛里已经几乎消散殆尽了。廉价的白菜,汤丸,以及面食,或者劣质的酒,朴素的书,是最接近生活真实的符号。诗人们点燃的是自己,在一个1986年的冬天,留下的诗歌,让人读来感到孤独。这种孤独,在我的偏见里,三里屯的现代诗人并不能理解,或者靠近。它特殊的温度和气息,属于那种过去现在消失了,但朦胧中恍若隔世的昌平。

岁末的北京城,深夜的出租车穿过昌平,有一段路似乎能模糊的看到田野的影子,或者说是山的影子。车灯探照着前方,已经不是当年的景象。巨大的变化,急速的,剧烈的,垂直的,奔走的,光和影子在车窗外交错。走在昌平,你需要有诗人的这种接近垂直极限的感觉,否则你就只能顺着物质的潮水,一去不返。

昌平立汤路,或者地铁五号线,如今没有海子的影子。他是那么年轻,以致我有时候觉得我是可以找到他,告诉他关于1986年的麦子的覆盖面积,以及我住的小区楼层号码。

当然,即使上帝或者这个世界的规则可以通过世俗的智慧洞察其秘密,你也无法计算多少公交车穿过昌平,许多都是无法计量的。这个冬天我一直在想象海子的麦地。冬雪郁郁,禾苗青青,远山之处有着麦地,埋着谷物、种子。桑麻沅湘木叶,海子在昌平的时候就这样思考着,他是一个孤独的人,你可以从他的诗句里发现那种隐藏的心绪。他如此的热爱世界,抵达了汉语之美的一个边缘,在那里,他写下了这首《在昌平的孤独》。我想,我从来没有从这样的角度去思考过海子,这一次我开始关注他的爱情,他的麦地,以及孤楚的心灵。

1986年的冬天,海子不知道在哪里,写下了这首诗歌,你可能觉得很奇怪,读起来很困难,但是我觉得亲切。

孤独是一只鱼筐

是鱼筐中的泉水

放在泉水中

孤独是泉水中睡着的鹿王

梦风的猎鹿人

就是那用鱼筐提水的人

以及其他的孤独

是柏木之舟中的两个儿子

和所有女儿,围着诗经桑麻沅湘木叶

在爱情中失败

他们是鱼筐中的火苗

沉到水底

拉到岸上还是一只鱼筐

孤独不可言说

时光的书卷切换过去,骑着自行车从昌平出发,拿着地图,用一天的时间入东直门、朝阳门一带南新仓、兴平仓、禄米仓、旧太仓,寻找麦子的陈年之香,我总会为这神奇的物种所打动。

那个麦地里读《圣经》的孩子,感到人世的沧桑,万物归于尘土,日光之下,麦地炽热,清洁的心灵与承载疲倦和忧伤,时光的尘埃,缓缓落下。书卷和额头上写满楔形文字,麦子波浪般的泥金色印在他的身体和生命,苦难和虔诚的农夫,沐浴在田野光芒之中。麦芒在他的头顶刻下光明,这古老的物种被挤压、碾碎、切割,输送到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去拯救饥饿的心、身体。

2008年的昌平,地铁迅速的穿越,带来巨大的人流,海子的孤独却始终没有被打破。它逐渐的流失,需要你从心底观察,冷静的判断。海子不会无休止的纠缠什么是孤独,他说:孤独不可言说。他的孤独,让我回到了心底。

维特根斯坦所说:“但精神将蒙绕着尘土”。麦子归于尘土,又在大地光明之处获得重生,绿色的庇护,让海子的诗句保持长久的青春光泽。这个年代,诗人已经不擅长用比喻句写自己的矫情和虚假了,他们热衷忏悔和猎奇,人性的苍白与搅拌机一样的文化车轮,轰然挤压过来,你就感到孤独了。这就是孤独,在昌平每天都有人陷入孤单的情绪,不能自拔。但是,遗憾的是你在脸谱上从不能期待看到反应。孤独,这个词语,在穷尽了一次表象和意义之后,在海子这里,你进入昌平,想获得温暖和物质,在茫茫人潮之中刷卡上车,吃玉米,喝青菜粥,但并不能抵达心的所在。海子的诗歌已经存在,并且讲述了这个道理。用后现代的艺术家的观点来说,它是不可描述的。世界就在你眼前,无数种语言汇集,但是没有你的根基。这对于真正的诗人是无法承受的。昌平还是海子的昌平,依靠输入农产品,肉食类,以及工业品维持,它在本质上与诗人错开了很远,但并没有超出诗人幼稚的假想。

我和海子一样走在昌平的小路,那应该是1986年,我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两年,海子在昌平感觉孤独,他找不到我,我还没有抵达。但是他给我留下了诗歌,在后来,我终于读到。这种感觉就是你与一个人心灵的距离感。我甚至也不知道我怎么搬到了昌平,在28楼,那座山,海子应该去过,如果他当时足够伤心。而这让我重新审视我的生活的时候,感到一种莫名的惊讶。我似乎忘记了:我在海子的昌平。

2009年的春天,昌平阳光如雨,车流宛如无边无际的海潮,我从二十八楼的阳台向西面的山麓望去,依稀还能看到海子的麦地,在更远的远方,车流的尽头,在那孤独而宁静的山边。我不知道是不是海子也曾来过这条小路,他已经抵达更远的远方,而我需要在这个黄昏,穿过昌平的田野寻找回家的地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