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地月光
立冬日一整天我都让CD机不停转,黄舒骏的声音在房间里飘荡,仿佛经过时光洗礼流露出陈旧而沧桑的味道。习惯在寒冷季节开始时听一个人的声音,沉默持久,如同一种莫名的慰籍和陪伴,虚空却安全。
05年冬天我决定为自己所有过往作一个纪念。我在一段漫长的时光里告别了自己心爱的文字,展转于医院之间,忍受着针刺和喧嚣,在白色大楼充满消毒水味道环境中渐变默然。那个时候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起我想念我的那些字了,如此深刻,我担心我会失去它们,好象能感觉到指尖灵气正在缓慢坚定地消散。午夜梦回我清楚地望见活在那部我花费三个月时光沉浸其中苦心营造的长篇《燕之殇》里,那个让我无比疼惜的太子慕容羽非,他就那么无言地走开,消失在路尽头。如果我失去了写字的能力,还能做些什么。如果慕容羽非从我灵魂深处剥离,内心是否便有一块伤口,变成再也无法缝补的空洞。而这些正在逐渐离我而去的,是我多么热爱的精灵呵。
经过那段日子,我发现生命中没有什么是完好无损、永恒不变的,有些东西总在流动,也许随时可能失去。生命、健康、情感、理想,皆是如此。这让我在许多个日子里轻易沉静下来若有所思。我用尽全力去抓牢于己珍贵的东西,并且选择自己唯一的能力,在独自静默之时用文字细细记叙那些让我感动过忧愁过幸福过的瞬间,一一立此存照。
每次写完新的文章总喜欢将它们打印下来,一个个文字堆砌的沙堡还带着墨香。手稿完好地收在抽屉里,不时常翻动,仿佛写完便告别了一个时代。渐渐积厚起来成为数量不小的一叠,摸上去有厚实触感,这里面沉睡着那些逝去却还留有青草香气的灼灼年华。故事里光阴停驻,人面未老,那些帷幕下波澜壮阔的人生,那些曾相伴过的人,仍继续着各自的悲喜,真幻之间我们瞬间交错折射心情,然后再无瓜葛,只在灵魂深处遗下一枚小小贝壳。
我的抽屉里珍藏着满满当当凌乱的宝贝,无序,每件都代表不同的记忆。我始终无法摆脱怀旧情愫,每一封信,每一张老照片,每一份小小的礼物,三年多点滴收集每个夜晚不弃不离的CD,儿时的玩具,各式各样可爱的小玩意,都有各自故事,每拿出一件便能唤醒某天曾经掠过的心情。我总不肯丢弃,如同害怕失去了它们,自己就会变成过往空白的失忆人。当岁月流转,又一个严冬降临,年少容颜开始长大,人事已然改变,我发现自己认得那些熟悉的字迹,然而繁华街道人群匆匆经过,也许不经意间,便丢失了某个亲爱的人。
阿祖在第一次写信时这样对我说:暗暗,你知道吗,我有个很奇怪的习惯,我会收集关于每个朋友的一样东西,因为我是一直在失去的。我怕有天会忘记他们的样子。对暗暗也是这样的吧,所以,这一封信你是一定要回的,那样,以后无论时光怎么流转,总会有些什么让我记得你的样子。
我看着这些字微微笑,太多时候彼此都如此相似吧,以至于模糊了镜中的脸。这个男子,他曾在很深的夜里发短信对我说觉得你是深夜舞蹈的精灵。在我粗糙失落磨灭灵性的时候,告诉我一切都没有变,你一如从前。在我表情坚忍掩盖过往一往无前时,对我说我想我会看你完成梦想,然后在你离开之后离开。
光阴飞逝。一年,两年。太多变故发生得措手不及,将生活转眼打造成陌生模样。在这样的成长里渐渐学会无言,然而一直记念。
04年春天,我如愿以偿地经历一次旅行。睡在火车的中铺,夜幕带着薄雾轻轻降落在窗棂,车轮行进带走路边星点灯火。我伏在膝盖上写信,背包里装着旅途相伴的书籍和CD机,齐豫在耳边轻唱佛歌:《大吉祥天女咒》、《忏悔文》、《般若波罗密多心经》。一切显得宁和而充盈淡淡感动。我在列车颠簸与旅人轻声交谈中沉沉睡去,醒来红日当空,风景已是江南,青山沉默环绕,绿色蔓延。
之前并未告诉任何人我将回到江南。江南,这个念起便觉清澈的词汇,象征着乡愁,走过曾踏下足迹的地方,转眼匆匆数年流过。
一次为了告别和新生的旅途。
儿时姐姐背我爬过的陡坡;站在梧桐树下看过的落日;老房子和它的井;家乡小吃入口即化,那般熟捻得令人欲坠泪的香气;曾在路边小店买过一套小熊模型玩具,七年后,那家店已无处寻。
我一路走一路看,用心记住点滴片段。站在那座依稀旧识的陡坡前,眼前一阵朦胧仿佛望见幼小自己,是否相见不识。
转身离去,不再回首。背影坚定,挥手,说再见。
赴杭州四日。途经上海,特意下车在站台上待两分钟,看这片灰色天空,想这城市里奔走的相识的人,不会知晓我正擦肩而过。当日初春仍寒,我深吸气,搓着手指,让列车带我远行,便结束了对这座年少梦想城市的执念。它并不属于我。而我亦将告别。
西湖边,印象最深是碧波荡漾折射日光金华的水面,以及遍眼苍翠树木。桃花开遍长堤,晃花迷离的眼。树影班驳。忆及念儿寄过的照片,她在黑白风景背后写下疑问:不知你是否看见了阳光?班驳树影仿佛只是我的幻觉,那么虚幻……
一切终于结束。
从镇江回程。早晨便开始飘落绵绵细雨,直到道了珍重,心里依然念着奶奶对我说的话:你的根就在这里,这就是你的家,不要忘记。点头说好,心头忽然弥漫开温软潮湿的感动。
口袋里揣着爷爷塞给我的糖果,带了一路,舍不得吃,直到化尽。
从那时到现在,似乎旅途从未终结,一直在远离,在颠沛,穿梭于行色陌路人间,经历坎坷艰险。北京,河北狮城,再归来,又几乎未在家中完整度过一季。感到似乎始终都像坐着那架上山的缆车,别无依附,在顶端觉得摇摇欲坠,好象飞翔,永远都不安定。
若这便是向往的飞翔,那便让暴风雨更猛烈地冲击我的翅膀。心中不忘信念,便无畏惧。
有些东西终不能忘,它们如此温暖,平抚不安惶惑的心。
就像我一直记得那年秋天,女孩小诺不辞辛苦跋涉异乡,跨越一整座大明湖水只为看一眼我沉睡安详表情。对我说坚持,要我别忘记那句话:上碧落,下黄泉,我们在一起。
她朝我微笑。天空高远。
这段时间很多人问我,你好吗。我也试图去了解自己关心的人们近况,却终无绪。我不知该怎样向他们描述生活的样子,如同自己对他们日子好坏一无所知。山高路远,彼此皆爱莫能助。
北方城市步入深秋,我总是最早感到严寒迫近萧瑟异常。走在路上发现太多地方变得陌生,我的路痴使我丢失了温暖所在方向。我将手指空虚地握紧,十指纠缠,开始渴求一副手套,在无人双手交握取暖时供给些许温度。
冬天就要来了,冬天就这样迅疾而无可阻挡地像座山一样倒下来。
阡在预感到这个冬天来临的早晨发短信对我说:冬天来了,我觉得这个冬天会死很多人。我们总是对彼此说些莫名的话,对方心底慌乱清晰可见,伸手不及,只能默默守侯,在冬天枯萎树下仍旧相依。
冬天来了,冬天来了。我热爱上火锅这种热烈的食物,大口吞食,让沸腾的食物填满体内巨大空洞,不再灌满穿堂而过的风。大量喝橙汁,吃各式各样的水果,补充维生素希望双手不再如上个冬季裂开那么多触目惊心的创口。生活纠缠于种种琐事,每日接受治疗,剩余时间在纷乱书稿、写作、论坛、与陌生人周旋间忙得抬不起头。为双生花网站发展不遗余力,我看见那么多人离开了,留下的人从不诉心底伤疼。只想用自己的手建一个家,一个不再有别离的家。用微弱炉火对抗这一个个绵延无尽的冬天。
偷得浮生半日闲,去点开“梦幻西游”的窗口。不为游戏,只为寻觅那个亲切的名字。我的洛洛,我如此疼爱的女子,已远隔天涯。这么远,远得要跨越重洋,才能再见她低眉浅笑;远得让我无法得知异国天空正变换怎样的颜色,而冬天来临,她究竟有没有将自己保护安好。
和她在游戏里肆意说笑,拍了截图,两个古装小人儿亲密地靠在一起。她带我去她游戏里建的家,一座漂亮的房子,前有池塘,后仰青山,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一切如同昔日梦想成真,我对她笑,轻轻拍她的肩。我知她很好,平静安然,忘却忧伤。太多言语已是多余,我离开时也不曾说出,我想念你。曾经的大头贴放在桌上显著位置微微泛黄,我常端详照片上我们灿烂笑容,深深记忆,害怕有一天人海茫茫,我会轻易错过,丢失了你。
夜晚降临时刻意令自己放弃思考,但仍多失眠。只听黄舒骏,听他唱改变1995,唱法师站在街角慈和透彻的笑颜,唱那马不停蹄的忧伤,却在偶然与电脑中悠然飘响的歌声不期而遇,为那首《后来的我们》,为那些告别和失落怔怔地做不了任何事情,任凭心间酸楚。
当明知暂时无法生活在别处时,竟愈发向往起远方。在我心中代替了上海的城是武汉。那个只曾经过从未停留的地方,有我珍爱的朋友,说过我们在一起的人,并且不断努力接近彼此。想与他们拉着手在街上荡,冬天围坐一桌吃火锅,让热气模糊对面熟悉的眉眼。一起唱歌,一起写字,一起在江边吹风。我刚说几个字你便明了全部含义,抬头看见你在微笑,便知从此不会再迷失不再说忧伤。
还有一个无人得知的隐秘期望。想找个人去云南。不是相爱的人,也要友爱的人。住一家幽静安详的客栈,窗前有竹。去逛些美丽古老的巷弄,道路尽头会出现路人淳朴和善的笑容。采些花,养只狗。让自己身心灵魂慢慢变回最初清洁纯澈沉静。仰望圣洁的梅里雪山,在深蓝星空下匍匐膜拜,听到自己脆弱悸动的心跳,贴近大地,变得一下一下沉着有力。也不枉了如此一生。
我不知道自己玻璃般的心脏能否承受起如此美满的幸福,它会否在最为灿烂的时刻轻易碎裂。这城市充满喧嚣和灰烬,于是升起美好奢望。于是我在看到歆雪从丽江拍回来的那些照片,那头骆驼,那些小桥流水,以及她面对镜头静谧的目光,彻底丧失语言。
笔尖落在纸上时总会絮絮念起这些过往,这些人名,这些缀满落花的故事,仿佛电影回放,重演一场属于过去的唯美与感伤。此刻面容沉静,不起波澜。
我在文字里反复埋藏回忆的漂流瓶,预防遗忘,以为如此便可减少失落。读到它们的人会听懂我的窃窃私语,经过许多年,当我们苍老得认不出彼此旧日容颜,这些字还在,变成一本纪念册,收藏着故事里的我们以及所有拥有过年少轻狂的人们,那些似曾相识的散发青草香气的似水流年。
直到翻检书页,与那昂一句话不期而遇:日光之下,并无新事。才明白,呵,也不过是流年似水。
冬日暖阳下,开始一次缘自指端的旅行。《圣经》、《道德经》、《中国现代小说史》……泛黄纸张间洋溢理性睿智流光溢彩,别样温情。触及思索,却渐迷失。不轻易追忆,只因深刻在心,过多翻动恐怕破碎。我的文字写给我所爱的人们,亲人,朋友,希望阅读它的人皆有所会心。只忽想到那些历史洪流中往昔的写作者,他们所记叙、所珍重的人事,是否早已在时空中化为尘土、淡褪消失,然而在书籍里,在这一本本纪念册间,依旧如珍珠般历久弥新。
我一次次不厌其烦,自觉琐碎唠叨。只为这些转瞬成烟云的人事,这些说不完写不尽的情谊。亲爱、友爱、疼爱……我们渴求,并且付出。
那个允诺陪我直到繁华演尽,同看春山如笑的小雪;
那个安静地望着我,笃定地说相信着我们的梦想,希望竭尽所能为我做些什么,因为我是她最不能舍弃的孩子的白苏;
那个与我约定过落日下相遇,答应将会站在树影班驳间朝我温暖微笑,我会弯腰替她拣拾裙角的草根,而她则笑着拍我的头温柔地唤我名字,并在异国雪域相反的白昼黑夜里对我诉说想念的阳阳;
那个书写曼妙文字,手指灵动目光悠远会拍唯美相片做美味小吃,会在梦境里沉默遥望早生华发的我并在之后清晨对我发来短信告知心疼的阮阮;
那个会在每年我的生日第一个打电话祝福始终不变的杨;
那个于北海台风肆虐夏天写信不停提及我们的双生花论坛并只因它是双生而热爱它的婉儿;
那个同在佛祖面前将友情刻在三生石上约定三世皆为兄弟的风;
那个期盼着我和阳阳某日出现在武汉街道,他则在道路另端抬起眼帘笑得欢快恣意的世林;
那个容貌像极我小说中的太子,会在我为丢失灵性懊恼的夜晚对我说:粗糙最好,世俗无怪,只要你快乐的麦克;
那个因彼此相近疾患而不分寒暑永远对我的身体牵挂惦念的南山;
那个总是电话或亲自慰问我每次生病,用糯软声音断言你是适宜生长在江南的小鱼;
还有那个已远在大洋彼岸蜕变成长,决口不提过往,却因曾真情流露“你是我的朋友中最爱的女子。和过去一样,我一直爱你,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爱你将一直爱到我死”使我明了彼此真诚深信不疑的洛洛……
从现在到未来的某个时刻,你们都会去哪里呢?会否记得眼前的人事?
我在这里碎碎念。尽管说,日光之下,别无新事,依然想问知你我去向,当冬季年复一年白雪覆盖光阴交叠,你是否也一直伫立在这片苍茫原野,听我话音。
陪你倒数,这些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