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如果时光听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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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童年剪影

/李雪

在所有夜幕降临之后,我找不到了归路,就如小时候。我曾经幻想自己是个严重的夜盲症患者,走在那样的石子路上,突然听见了鸟鸣声从一棵树成群结队地到另一棵树。黄昏渐渐来到。我加紧脚步试图逃离覆盖上来的黑暗,但是夜色迅猛而有力。转瞬间失明。所有试图穿透空气的声音都无济于事。被深深压入内心。我坐下来环着手哭泣,风随时游荡在我的肘与臂间。时间轴拉长,我在这样的夜里破碎成幻觉的裂片。多年过去,现在的我疲惫不堪,在夜色中失去了耐心。我希望找到我的归路,借着这哪怕仅剩游丝的记忆之光。

多年前的任何事物都是梦幻。这是必然的。时间会将脑海中的杂芜清洗干净,只留下泛着光的稀薄呼吸。但纯黑的夜色中,属于我自己的眸子的颜色我仍记得。如同顾城的某首诗。这行伟大的呢喃,据说来自他床头习惯性的、涂鸦般的书写。

关于童年,我的回忆层层叠叠,仿佛茶花的骨朵儿。我在奶奶家度过了我整个的小学生涯,那段时光中的零零碎碎是我童年的主体内容。我仍记得奶奶家老衣柜中散发出来的老旧味道。

奶奶家在镇海一个炼油厂的生活小区里面。我在正午放学,回奶奶家吃午饭。一条介于工业化与传统之间的河流绕着小区流过。我常常沉默地跑上楼,奶奶已经提前将门虚掩,我推门而入。奶奶在厨房做菜,或者阳台看报纸。早几年阳台上没有装铝合金窗户的时候,是最好的时光,因为在下雨时,雨水会不断地溅在阳台上堆放的瓦楞板上,声音很好听。这些嗒嗒的声音甚至成为了我童年的背景音。后来我选择了写作,也会有一些不知名的导演说希望改编我的小说,把它们拍成电影。我想,要是让我自己拍一部关于童年的电影,这样的雨声会从片头一直飘荡到片尾。在没有雨的日子里奶奶会把被褥翻开来,在阳台外晾衣服的细铁丝上铺平,向内的一面朝上。我曾盯着那些被褥看,一直定定地看,似乎有潮湿的水汽被向上飞腾的热量拉离被面、被蒸发掉。我闻到正午时被褥充满阳光与梦幻感觉的喷香。

但这一切在装了铝合金窗户之后统统报销了。铝合金窗户的玻璃是深蓝色的,把整个阳台给封闭起来了。之后奶奶家装了一台挺大的空调,一开起来就会嗡嗡嗡嗡地响。到了夏天天实在太热的时候,奶奶就会说,我们把空调开起来吧。然后所有的铝合金窗户都关上了,奶奶有时还会把窗帘拉上,遮挡阳光。我们在一间冷藏室里听嗡嗡嗡嗡的声音。

我觉得自己是如此敏感,甚至仅仅是几扇铝合金窗户便改变了我的情绪。当然最终自然是习惯了。等我不再住在奶奶家的时候,我喜欢在夏天把所有的窗帘拉起来在空调房里玩儿电脑游戏。再后来我便特喜欢在夜间、以及拉起窗帘的白天在凉爽的室内写小说。

童年时还有另一个重大的梦魇,如那铝合金窗户一般,常常在夜间压住我的胸口。就是我母亲的病。我自己的家在一个极为偏僻的码头上,那儿是炼油厂的仓储公司,而我的父母是那儿的职工。那儿每天有无数巨型的油轮,有不断运转的输油臂,还有满眼的油罐。离学校很远。也就是这个原因,父母才让我住到了奶奶家。炼油厂内有一所职工子弟小学,也就是我后来待了六年的地方。

不知母亲是何时生的病,只记得在记忆中曾有多次被奶奶或者父亲带着去医院看望母亲。医院是近乎纯白的空间。只有院墙边上的树木和病房外的剑麻给医院添了几抹绿,但仍是冷色。奶奶和爸爸告诉我,在医院里不能随便乱碰、乱摸。他们说这儿有很多病菌,随时会粘在我的手指上,再在我吃东西时从我的口腔进入身体,就会得病。他们告诉我在医院连蚂蚁都是有病菌的,不能碰。每次出了医院以后,他们就用香皂在我手上不停地滚呀滚,在水龙头下冲上好几遍。应该就从那时候起,我很怕自己的母亲。多年以后母亲和我聊起天来,总会很难过地说,许久,你和我不亲。我无言以对。我每次在夜晚想起母亲悲哀的神态,想起那句话,就泣不成声。

那样的距离感也许保持了很多年,甚至至今。我记得在母亲出院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她想给我夹菜,已经夹起来了,却又放下,换一双新的筷子再夹给我。那时候我就明白,这已不是一种病与非病的距离感了。这场病无论在我、或者我母亲的心头,都打下了烙印。母亲也很敏感,这于我们来说,都很致命。

后来阅读心理学的书籍时,看到关于色调对于心理的影响,觉得自己真的可以被当作一个典型的病例,写进书里。白色,那医院的白色,在我这儿是多么奇妙的颜色啊——我觉得它让我感到狭小,仿若无法转身;某个时刻又是空无一物,清清冷冷。所以我害怕逼仄的空间,假若处于其中,我会突然焦虑,想自己万一死在了这样狭小的空间该如何是好;我也害怕宽广——不,事实上我向往宽广,但是只是在幻想中向往——一旦单独处在空旷的环境中,我就无法言语、无法思考……

如这样的细小心理,零零总总。细小,我却无法如掸去脏物一般,让尘埃归于尘埃。这或许是性格的悲剧。性格如此,必然也会有乖张放肆的一面。童年时唯一可以平衡内心情绪的场所,也许是小区深处的秘密基地了。

那里长满一簇一簇如水母的草,很深,是男孩子们玩儿枪战的地方。

他们常常背上自己的暴力枪(就是男孩子们对那种塞塑料子弹的玩具枪的称呼),在小区一个不显眼的地方集合,分两组,各自躲入秘密基地的一个角落,互相射击,直到其中一方投降为止。这样的枪战往往会持续很长时间,因为谁都不想被子弹打到,哪怕只是塑料子弹也是很疼的。于是小区里经常可以看到男孩子们鬼鬼祟祟地跑来跑去。有些甚至跑进楼道里,居高临下寻找“敌人”。当然,超出秘密基地范围的,事实上都是犯规行为。某天,男孩儿们又在枪战,一个男孩儿腋窝里夹着枪,只顾看着身后,飞奔时把径直走来的许久直接撞翻在地。

许久觉得很窝囊,也很委屈。她想哭出来。她是内敛的孩子,她只存在于自我之中。但不知什么勇气,让她改了主意。她推了一把那个男孩,说:“你找死。”

这在当时的小孩子中间,已经是很厉害的词语了。

那男孩愣了愣,回推了许久一把,说:“你也找死。”

这时一个貌似男孩儿头头的人跑了过来,有腔有势地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怎么和一个女孩子打起来了?!”那个和许久互推的男孩儿半哭腔地向男孩儿头头报告了一番,头头又有腔有势地点点头,说:“哦,原来是这样啊。”他对许久说,行,你很勇敢。为了表扬你,我们以后的军事行动,算你一个。

于是这块原本男生专属的土地,便因为许久这天的行为而第一次向女生敞开了。

事实上让许久来跟男孩一块玩儿枪战,怎么都不大可能。许久连自己的暴力枪都没有。再者,毕竟是内向的女生,不会每次都有那天的勇气。但那之后我经常来这儿散散步,真的把这儿当成了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基地。有时候男孩儿在这里玩枪战,看见我,就嘿嘿嘿地笑着,立马跑开了。我不属于他们中的任何一方,我只属于我自己。这就是我有别于他们的地方,也是秘密基地在我这儿与他们不同的地方。我觉得秘密基地,就应当保守着最高级的秘密。

我讨厌英语,我从来不交学校的英语作业。不知为什么,我们这一届居然从小学一年级就开始教儿童智能英语。学期结束的时候,我把我空白的英语练习本,一点一点撕碎,整个都撕了,完全粉碎了。就撒在了这儿的草地里。让基地帮我埋葬一切。

父亲某次发现了我私藏在书桌夹层里的英语零分试卷,狠狠地给了我一巴掌。我怨恨他。我哭了,不停哽咽。他不让我哭。我就忍着。忍不住,哭得更烈。就再打。哭泣到近乎无法呼吸,我从他身后冲了出去,冲到外面。没有什么比哭泣更重要。所以我只能奔跑。

在秘密基地的围墙下面,看到墙壁裸露出红砖。我眼里适才奔跑时溅入的沙子涩得眼睛生疼。没有什么比“秘密”更为宁静。在这片宁静之地,我蹲下来,终于开始缓缓哭泣。

我听见秘密基地之外,公交车的声音将整个天空映满。外面是条马路吧,应该。是巨大的、属于公交车的世界。我从不曾爬到围墙之上,眺望外面的世界。我的世界被围困在炼油厂的围墙之中。目光只能赤着脚,它没有鞋子。秘密基地,就是世界的最尽头处。

想起当我还是你的时候。当我回到了自己的贝壳,回到了骨骼之中。闭上双眼,看见属于风的喧嚣渐渐消失、直至殆尽,沉睡徘徊不去。于是一幕一幕的记忆,终于冲破内心的阴霾,清晰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