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后我们走到街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我不禁感慨:传销真是浪费生命。我们生活在城市中,却完全与世隔绝,不能与当地人交往,不能读书,不能看报,不能看电视,除了每天两堂洗脑课,上午半小时、下午半小时,其余时间全在无所事事地闲逛。听的都是毫无营养的话,做的全是无聊至极的事,如果在这里过上一两年,天才也会变成废物。
路过上饶市中心广场,在圣贤墙前站了几分钟,墙上有上饶市历代圣贤的浮雕像:朱熹严肃,姜夔潇洒,洪迈平易可亲,辛弃疾英气勃勃。我向来推崇辛弃疾,评他为“宋词第一”,其气魄之雄伟、胸襟之浩荡,只有庄子和李白可与之一比。不知道哪个家伙给他画了两撇胡子,看上去猥琐至极,我趁他们没注意,悄悄替他擦去,在心里想了想他的名句:“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
走出不远,忽然想起了宋末元初的隐士谢君直,他也是上饶人,一生清白皎洁,绝不沆瀣俗流,宋亡后一直隐居不仕,宁可在街头卖卜算命,也不肯做蒙古人的官,最后被强掳至北京,宁死不辱,在法源寺中绝食而死。他写过一首《武夷山中》,其中有两句极为清丽:“天地寂寥山雨歇,几世修得到梅花?”在我想来,谢君直也应是圣贤墙上人,可惜现在的上饶人没几个知道他,把圣贤置于泥涂,真是令人发一浩叹。
下午见的是一个东北小伙,嫂子的介绍风格与刘东如出一辙:“这是我们公司做得非常出色的——张总!”张总个子很高,留了个周杰伦式的发型,大约二十岁出头的样子,嘴唇上刚长出稀稀拉拉的胡子。他自称小学没毕业,衣着倒很整齐,黑西装里穿了件很艳的紫色衬衫,看着像英国名牌登喜路,不过真正的登喜路有七个字母,张总的登喜路有九个。
我恭维他:“张总的衬衫都是名牌啊。”他咧嘴一笑,得意洋洋地安慰我:“不着急,早晚你也会有的。”说完给我倒了杯水,正式开始上课:
“哥在家是干什么的?”
我说做生意。
“现在生意不好做吧?”
我叹气:“是啊,不好做。”
“那你知道为什么不好做吗?”
我看看他:“你说吧,我听着。”
张总长叹一声:“现在咱们国家经济不行啊,这个……供大于求,产大于销,啊,这个GDP每年都在下降……”
我眼都瞪圆了:“等等,你说什么?GDP下降?不可能吧?你听谁说的?”
张总异常自信地微笑:“哥,你肯定是被电视和报纸骗了,他们说GDP增长,啊,你就相信增长?聪明点吧,啊,我告诉你,我跟一个法国回来的博士、一个中山大学的教授,啊,都谈过,他们都同意我的观点,啊,这GDP肯定是在下降!”
我又气又笑,想想还是不能发作,耐着性子跟他讲道理:“这GDP吧,不可能下降,电视上不一直说要保八吗?保八是什么意思?就是保证GDP每年至少百分之八的增长率。”
他鄙夷地看着我:“哥,我知道你见过世面,可今天我能坐在这里,啊,就肯定有我的道理!我说GDP在下降,啊,它就肯定在下降!”
我实在忍不住了,斜着眼问他:“你知不知道什么是GDP?”
这下把他问傻了,张总嘴巴大张,半天说不出话来。我说:“GDP是个英文缩写,翻译成中文就是国内生产总值。这些年中国经济发展很快,有目共睹,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这GDP一定是在增长,绝不可能下降!”
小伙儿脸红了,赶紧岔开话题:“哥,你说的有一定道理,不过不全面,就像我刚才说的,啊,这个,就算这GDP不断增长,可CPI不断下降,你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这帮家伙受的都是同样的教育,假话一被戳穿就这么转圜:你说的有一定道理,不过不全面,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心想这不是瞪着眼说瞎话吗,你他妈什么时候说过了?旁边小庞对我连使眼色,我气头之下也顾不得许多,梗着脖子继续抬扛:“CPI是物价指数,我怎么没觉得它下降?前些年猪肉多少钱一斤,现在多少钱一斤?如果真像你说的,GDP不断增长,CPI不断下降,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个国家经济运行出现奇迹了!”
他脸红如漆,还在硬撑:“哥,你……你说的有一定道理,不过……不过……不够全面,啊,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刚才说的……”小庞脸都青了,皱着眉头对我挤眼,我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真正目的,赶紧低下头。张总结巴了几分钟,元气渐渐恢复,嗓门也越来越高,讲经济现状之恶劣、国际形势之严峻、连锁销售之贡献、国家期望之殷切,人民拥护之热烈。我不断点头:“对,你说的有道理。”“哎呀,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
一直讲了半个钟头,下课了,我拍了个异常肥腻的马屁:“张总,你不可能小学没毕业吧?就你这口才,当个大学教授都没问题啊。”他异常真诚地回答:“不骗你,哥,真的是小学没毕业。我这口才吧,都是在咱们行业中练出来的。”我感慨:“你呀,多亏生在现在,要是生在过去,肯定得让人打死。”他愕然不解,我笑着解释:“一个小学没毕业的人能有这水平,这要放在过去,你不得成精啊?”小伙子笑得眼都眯了起来,握了握我的手,无限甜蜜地送我出门。
张总真名叫张山明,也是农村孩子,他的家在黑龙江漠河,那里有漫长的冬天,他肯定很怕冷,说发财之后不回东北了,就在南方定居。下楼时我想:他肯定发不了财,最终还是要背起行李,回到寒冷的故乡,当他躲在两层窗子之后,望着窗外的满天冰雪,重新想起上饶的日日夜夜,他是该哭,还是该笑?
传销团伙内有个说法:虽然你是我们骗来的,可自从你下了火车,任何人都不会对你说一句假话。弦外之音是:虽然我骗了你,但你要相信我——这话傻子听了都要生气。如果一件事在谎言中开场,必然也会在谎言中收场,永远不要期待骗子的真诚,他能骗你一次,就能骗你两次、三次、无数次。凭常识判断,我不相信张总曾和留法博士、大学教授一起研究经济形势,因为他根本就一窍不通。他穿着假名牌,坐在那里大谈GDP和CPI,看着挺威风,其实不过是一只纸老虎,戳他一指头他就垮了。
晚饭每人一小盆面片,里面煮着白菜叶、萝卜丝,还有几片肉。嫂子拌唇,吃得啪啪直响,一粒唾沫星子划了个漂亮的弧线,不偏不倚落进我的盆中,想想有点倒胃口,不过真是饿了,就当没看见,稀里呼噜吃了个干净。刚放下筷子,一群人齐声招呼:“哥,放那儿吧,不用你洗。”我乐得偷懒,坐在沙发上无聊地啃指甲,看见嫂子悄悄捅了刘东一拳,后者飞快地扒了几口,丢下饭盆走到我面前:“哥,今天出去有什么收获?”
这就是传销团伙迎接新人的基本法则:不能让他独处,不能让他闲着,闲下来他就会胡思乱想,想得太多就容易起疑心,起了疑心就会一走了之。所以一切都要以新人为中心,时时刻刻围着他转,没话也要找话说,没事也要找事干,一个不行就来两个,张三不行就换李四,总之一句话:要齐心合力、不惜任何代价把新人拿下。
那时我只觉得他们过于热情,没去想其中的玄机。后来才知道,原来这套房子就是一个精密的陷阱,自从我踏进门,就已经深陷埋伏之中,看似无意的举动,都经过周密的策划;看似平常的闲谈,都出于精心的安排。每个人都是组织上精心挑选出来的:王浩是现场领导,负责安排全部工作,还要根据我的反应及时调整战略;刘东和嫂子是引导人,小琳是推荐人,他们负责监察我的一举一动,并随时向组织上汇报;管氏父子是“房配”,即在房间里配合作战的,老管代表亲切的家长,小管代表沉默而孝顺的儿子,他还炒得一手好菜,不至于让我的肠胃失望,正应了那句话:干连锁销售的都是一家人。
这家人居心叵测。只要我一转身,他们就在背后窃窃私语。我表现好,他们嘿嘿偷笑;我表现不好,他们紧皱眉头商量对策。组织上也很关怀,随时打电话询问我的状况,然后紧急调派人手,针对我的思想动向,围追堵截、穷追猛打,务要把各种不良苗头消除于萌芽之中。
饭后有娱乐,管老汉和两位姑娘看电视,刘东、管锋陪我和小庞打“双升”,河南规则很奇怪,先打5、10、K,而且必须一气打过,失败了就得从头再来。我们斗智斗力斗狡猾,斗了一晚上,谁都没能前进一步,后来想想,这简直就是传销者的人生:与世隔绝、忍饥挨饿,自以为学到了很多、进步了很多,其实只是在原地打转,空耗一年甚至几年,只是为了证明一个虚伪的谎言。
八点刚过,王浩回来了,他是团伙中的高干,装扮也迥然不同,永远是西装笔挺、领结饱满,皮鞋擦得锃亮。刘东赶紧让座,王浩也没客气,掏出两个手机摆在桌子上,大咧咧地坐下,用他白嫩的小手摸牌出牌,一副浑不在意的神色。刚打完一局,他的手机响了,高干毕竟是高干,接电话也别有气派,只见王总满面堆笑,脑袋微倾,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中间,一只脚左右摇晃,一只脚上下抖动,手上也不闲着,该钓主就钓主,该抠底就抠底。从语气判断,来电的应该是他的朋友,说话时有一股慵懒的亲热劲儿,我听得语焉不详,只记住了一句:“恁家老勒还会扒火车哩!”“老勒”就是“老二”,我猜大概是说对方的弟弟在铁路沿线作案。这通电话讲了足有半个小时,旁边的人都不敢吱声,牌打得既沉闷又无聊。我暗暗生气,想这厮也太不尊重人了吧,冷着脸扔下牌:“不打了,睡觉!”王浩似乎也有点歉意,赶紧放下电话,说:“哥,你累了一天,现在时候也不早了,洗洗睡吧。”
十点刚过,房里的人都已睡熟。窗外有隐约的鞭炮声,这是元旦之夜,正常的世界充满了笑声,荒谬的陷阱中只有梦呓。我和衣而卧,不知怎么想起了美国电影《小丫头》,十一岁的薇达和朋友讨论生死问题,说天堂是这么一个去处:可以“骑着大白马,可劲儿地吃棉花糖”。这样的天堂太过美妙,心地龌龊的成年人不配享有,只能去想想次一等的博尔赫斯,老博是我很喜欢的小说家,一直用他的优雅和博学跟整个世界捉迷藏,最后他赢了,干得漂亮至极。在他看来,如果真有天堂,它就该像个图书馆的样子,干净、明亮,馆员个个长得像帕丽丝·希尔顿,穿着白色超短裙,笑起来迷死个人。
而在二〇一〇年的第一夜,我想,如果真有地狱,它就该像我此刻的居处:冰冷、单调、乏味至极,一群无知而狂热的人,用最愚蠢的方式追求最可鄙的生活。不会思考是可耻的,而更可耻的是,这群不会思考的人正在教我如何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