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骗局,大都因贪心而设,由轻信而成。传销也不例外,也是个利益陷阱,用贪欲引诱人,用谎言蒙蔽人。对大多数人而言,只要不去幻想一夜暴富,就不会给他们可乘之机,遇事多打几个问号,就不会轻易上当。
传销团伙内有个说法:“连锁销售”是利国、利民、利己的好事,可以推动经济发展,可以让国家多收税、老百姓多赚钱,还可以解决就业问题。这当然是假话。传销不创造任何价值,只是一种财富分配方式——把多数人的钱集中到少数人的手中。
这个团伙有两个说法:第一,只要加入这个行业,人人都能成功;第二,一个人要成功,至少要拉够六百个下线。这是最简单的数学题,却有那么多人算不清楚:一个人成功,六百人垫底;六百人成功,三十六万人垫底;三十六万人成功,两亿多人垫底;两亿人要成功,要有一千二百亿人垫底,那时地球上的人已经不够用了,要想成功,只能去火星发展下线。
有学者做过计算:在传销的金字塔结构中,只有最顶端的、不超过百分之二的人能赚到钱,其余百分之九十八都是炮灰。我在上饶接触过六十多位传销者,他们坚信自己终将成功,而我断定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炮灰,最终将一无所获。他们大多都是农民,根连着根,人连着人,一家连着一家,我见到很多人全家被骗,甚至是整个家族,上到五十多岁,下到十八九岁,连着七大姑、八大姨、堂亲表亲,全都在从事传销。
等到这场戏落幕之时,他们已经搞垮了身体,耗尽了积蓄,家里的地荒了、房塌了,身上背着重重的债,他们重视名誉,所以有家难回,而且已经习惯了游手好闲的生活,那时身强力壮的可以去偷去抢,年轻貌美的可以去卖血、卖身,可那些疾病缠身的老人呢?那些嗷嗷待哺的孩子呢?
这当然是愤激之言,我相信,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会回到正常的、合法的生活,下田耕种或者进工厂打工,但在一场破灭的财富梦之后,这一切都会无比艰难,正如鲁迅所言,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梦醒之后无路可走。
二〇一〇年一月一日,元旦。传销团伙内没有节假日的概念,该洗脑照常洗脑。也许是因为刘东表现不佳,组织上给我换了个引导人,就是嫂子,她真名叫吕秀文,是被她丈夫骗来的,因为组织上不允许过夫妻生活,只能保留一个名分,所以都叫她“嫂子”。
在我有限的人生经验中,除了监狱,没听说过还有别的地方禁止合法夫妻过夫妻生活。我们经常提到“人性”,简单理解,“人性”就是尊重人的基本需求,把人当人看,把成年人当成年人看。朱熹夫子够苛刻了,也只主张“存天理、灭人欲”,而且他的天理也包括夫妻之间的正常性爱,但在传销团伙中,不仅人欲要灭,连天理都要灭,堪称千古未有之大暴政。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见到许多对尴尬的情侣,他们不能温存,只能在市中心广场的众目睽睽之下说几句悄悄话,还有更多牛郎织女似的夫妻,他们近在咫尺,却只能通过电话互相安慰;他们住在和平世界,却如同置身监牢。
上饶儿童公园里有几只猴子,阳光晴好的日子,它们就在猴山上打闹嬉戏,其中有两只大概是在谈恋爱,常见它们依偎在一起呶呶唧唧,有时还会互相捉虱子。传销者站在网外,看得眉开眼笑,却从来不想自己的处境:连猴子都能温存,他们却只能孤独地熬着。而更可悲的是,他们对此毫无怨言。
这就是洗脑的威力,夫妻不再是夫妻,父子不再是父子,人们眼里没有亲人,只有领导,他们老实、听话、坚决服从组织安排,吃不饱、穿不暖、断绝一切社会关系,甚至抛弃了性别。据说蚁群中的工蚁没有繁殖能力,只知干活,绝无非分之想。我们可以设想:如果传销能够永存,世上一定会出现第三种性别:男人、女人、传销者。如果时间足够长,他们甚至会进化成蚂蚁。
论年纪,我可以当“嫂子”的叔叔,所以只叫她“吕总”,叫顺嘴了就变成“驴总”,还给她起了个外号,说她是“江湖上著名的飞天神驴”。她的性格很好,爱说爱唱,也爱开玩笑,从来不跟我生气,最多回一句嘴:“我是飞天神驴,你就是飞天神猪!”她的普通话带一点河南口音,说起来铿锵有力,有点常香玉唱花木兰的味道。我常常想,如果不是因为这可恶的传销,他们一家的生活该多么快活啊。
元旦上午见的是一个叫麻健的小伙子,他的名字奇怪,长得也很奇怪,头很圆,脸很圆,身子也是圆滚滚的,说话时眼珠乱转,就像一颗大土豆上嵌了两颗小土豆,我在心里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土豆怪”。
此怪来历不凡,从小聪明过人,素有神童之目,可惜造化弄人,没考上大学,不得已南下打工,很快就成了精英,在朝九晚五的生活中,渐渐体会到了社会之险恶和人生之无奈,痛定思痛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可惜身边没有菩提树,没悟出四神足、七觉意,只悟到了连锁销售的妙处。于是扛着蛇皮袋来到江西,从此开启了他一生的辉煌之门。
这堂课讲的是销售理论,开场便先声夺人:“哥,听说你是做生意的,那你知道什么是销售吗?”
这话太藐视人了,我暗暗生气,说我快四十岁的人了,做了十几年销售,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就算没见过猪跑,总还见过几头猪,你说吧,不用考我了。
土豆怪略见慌乱,定了定神,给我讲所谓的“传统销售”:即厂家——总代理——省级代理——县级代理——零售商的销售模式。我假装谦虚,嗯嗯啊啊地答应,他精神倍长,一挥圆圆的小胖手:“可我告诉你,哥,这种销售模式已经过时了!你来这两天,肯定经常听人说起‘连锁销售’这个词,你知道连锁销售是怎么来的吗?”我摇摇头,他得意了:“我告诉你吧,所谓连锁销售,是在一八五九年,在哈佛大学,由两个犹太研究生发明的,它是一种什么样的销售模式呢?就是用百分之二十的人际网络带动百分之八十的店铺销售,这模式好不好?我说说你就明白了。这两位犹太研究生只用了短短两年时间就大获成功,很快就成了美国巨富,你说它好不好?”
这段话说得煞有介事,我对此了解不多,不敢贸然反驳,土豆怪越发自豪:“连锁销售运行六七十年之后,哈佛大学的两位犹太研究生又发明了一种更先进的销售模式:用百分之百的人际网络来销售产品,哥,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我暗自思忖:怎么老是哈佛大学,老是犹太研究生,还老是两个,这也太巧了吧?试探着回答:“是传销?”
他一竖大拇指:“哥真聪明,就是传销!所以说,销售模式分为三个发展阶段:传统销售、连锁销售、传销。传统销售最低级,所以被连锁销售取代,而传销最高级,又取代了连锁销售。可在一九九〇年,我们国家犯了个大错误,越过连锁销售,直接引进了传销,可是我们的生产力水平、国民素质都跟不上啊,最后怎么样?”
他掰着手指头自问自答,“假货泛滥、偷税漏税、绑架勒索、打针吃药……最后国家没办法了,只好在一九九八年明令取缔,也就是在同一年,又花七亿元引进了另一种更符合中国国情的销售模式,那是什么?就是我们现在干的连锁销售!”
我实在忍不住了:“你等等,这东西怎么还要花钱引进?这七亿是付给谁的?”他一挥手:“这个不去管它,引进连锁销售之后……”我打断他:“还是说清楚比较好,销售模式这东西,既不是生产设备,又不是专利技术,怎么还用花钱引进?只要发个批文,一堆人争着抢着干,怎么还用花钱?而且这钱付给谁啊?这玩意儿又不能申请专利,谁敢收这个钱?”
这下把他问傻了,不过这小伙很机灵,用一个虽然——但是的转折句,一下子岔开了话题:“哥,你说的有一定道理,不过不全面,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们国家引进连锁销售之后,先在政府机关内部试行了一年半,效果非常理想……”我说对不起,我又有点疑问,你说“在政府机关试行”,不太可能吧?据我所知,政府机构里面全是公务人员,而销售是商业行为,法律规定公务员不准经商,怎么可以在政府机关试行?他愣住了,半天答不上来,我心想不能闹僵,赶紧给他找台阶下:“哦,我明白了,肯定是在政府直属企业里试行的。”他一拍大腿:“对!试行之后,效果非常理想,于是在广东和广西搞试点。”
我暗暗咂舌,心想这小子胆子够大的,为了这么点小事,他什么神都敢请。麻总没在意我的神色,越说越来劲,越说越激昂,言辞十分骇人:“二〇〇四年,凤凰卫视这样报道:在祖国的大陆上,正发生着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一支不穿军装的部队,一所没有围墙的大学,一个打造百万富翁的摇篮,吸引了成千上万的有志之士,他们在媒体的掩护下,忍辱负重,积极运作,默默构筑着祖国的经济长城。”
报道编得可笑至极,而且多处文理不通,一听就是假话,不过说来极有气势,麻总手舞足蹈,讲到激动处,胸口不停起伏,唾沫星子横飞,一副狐仙附体的模样。我平日与媒体人交往很多,凭常识就知道这些话靠不住:媒体的职责是客观真实地报道社会事件,也许会有选择性的报道,但决不会公然遮蔽真相,更不会号称要给真相打掩护。不过这些话十分有效,大多数人不读书、不看报,也不关心时事,似是而非地编造几句圣贤之言,伪造几条媒体报道,一定可以唬住很多人。
传销者经常提到“国家”二字,可没有一个人了解“国家”的真正含义,英文中对此表述得更加准确,国家有三重含义:领土意义上的国家,是为Country;文化、民族意义上的国家,是为Nation;还有一个指的是政府,是为State。政府仅仅是一个国家的政权组织形式,不能代表这国中的所有民众,更不能代表历史和文化,这是常识。然而所有的传销者都把State当成是全部意义上的国家。
后来我离开上饶,在酒店里上网搜索,意外发现了“连锁销售”的官方网页,里面充斥着大量荒诞不经的谎言,他们伪造领导人讲话,伪造会议纪录,伪造媒体报道,甚至引用《论语》和《大学》中的经典名句,借圣贤之名,行诈骗之实,还公然售卖各种传销教材、培训光碟,干得十分嚣张。我不禁纳闷:是谁给这些网站发放了许可证?它们又何以能如此明目张胆地行骗?
这堂课我没怎么挣扎,一直装得很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