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少了一味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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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我只有两个小时,集中上课是不可能了,只能单独谈话,先把小琳叫上来,她十分镇静,见到我满面嘲讽:“哟,挺威风嘛。”我问她:“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瞪眼回答:“我没做坏事!”我说如果你没做坏事,警察为什么要抓你?她哧地一笑:“这还不简单?国家的宏观调控嘛。”旁边邹晓华忍不住了:“什么宏观调控?你以为这么多人陪你过家家呢?”小琳冷冷地瞥他一眼,闭上嘴不说话,其意甚是倔强。我劝了半天,可她一句都听不进去,也坚决不肯跟我回南昌,反而推心置腹地问我:“郝哥,我问你,我们这些人会怎么样?会坐牢吗?”

我说不会。

她又问:“那会拘留吗?”

我说也不会。

“那是不是还要把我们放了?”

我点点头。她哼了一声:“我就知道!如果我们真犯了法,为什么不抓我们去坐牢?这不是宏观调控又是什么?”

我无言以对,邹晓华赶紧解释,说警力不足,你们大多数也是受害者……她无动于衷,一直冷冷地看着。我想这事急不得,先让她下去冷静冷静再说。接着把龙师父和罗老汉夫妇叫上来,跟他们逐一谈话,其实全是白费口舌,经过长期的洗脑,这些人早已心如铁石,那些愚蠢的概念在他们的脑海中深深地扎下了根,要想在十几分钟之内劝得他们回心转意,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我重回上饶有两个目的:一是端掉这个团伙;二是把小琳救出来,早在去上饶之前,我和小庞就定下一个目标:力争把小琳劝回三亚。在最初的几天,我一直试图做她的思想工作,一条条批驳那些荒谬的理论,她一直敷衍,有时也会假装赞成,可转过身就会向团伙头目报告。我那时常常奇怪:为什么我前一天说过的话,第二天就会有“对面老总”提及?慢慢地发现了这个秘密,真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我相信,如果那时真的发生了什么极端事件,她一定不会帮我说话,只会站在一边鼓掌叫好,因为行业的敌人就是她的敌人。在后来的日子里,她一直是我的领导,命令我干活,禁止我外出,这也不行,那也不准,连基本的人身自由都被剥夺了,按说我应该恨她,可经过了二十三天的相处,却怎么也恨不起来,甚至还有点喜欢她,我必须承认,这不是什么正常的情感。

一九七三年八月二十三日,两名歹徒在斯德哥尔摩持枪劫持了四名银行职员,与警方周旋了一百三十个小时之后,两名歹徒释放了人质,缴枪投降。然而几个月后,这四名银行职员却对劫匪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情感,不仅不恨他们,反而给予怜悯和同情,甚至会筹钱帮两名劫匪请律师,其中一名女职员居然还爱上了劫匪。这就是现在耳熟能详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起源。

说别人容易,分析自己就要困难得多,在后来的几个月,我渐渐省悟:原来我也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患者。我之所以对小琳产生好感,并不是因为她身上具有某种打动我的品质,而是因为奴役本身。她管我很严,可是又允许我每天早上吃两个包子;她不准我看书,可是又会偶尔带我去书店翻上两页。我自问可以算得上铁石心肠,可还是会为这点小小恩惠心怀感激,并且渐渐地产生了依赖感,把她当作是自己在传销团伙中的唯一亲人。而这正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典型症状。

这是我在传销团伙中的重要体验:每个人都可能爱上奴役自己的人,只要他稍微表现出一点善意,跪着的人就会感激涕零。斯德哥尔摩并不遥远。

天快黑了,我们都很着急,再一次把小琳叫上来,七嘴八舌地劝她,她还是听不进去,一定要留下来继续干行业。我几乎要放弃了,突然想到一个主意:这姑娘比较重视面子,干脆就用面子之事来吓吓她。我清清嗓子:“我们马上就要回南昌,你想走就跟我们一起上车;要是不想走,我也不会看着你继续害人,”我指指李伟,“他拍了你的照片,我跟你发誓:只要你还在这里骗人,我一定会把你的照片登在《南国都市报》上,到时你的亲戚朋友都会知道你在这儿做传销,你看着办吧。”

这办法果然有效,她犹豫半天,勉勉强强地答应了。走出派出所的大门,她依依不舍地跟她的事业伙伴们挥手,眼泪都快下来了。李伟给我递了一支烟,说这女孩真是不怎么聪明,被人骗了还帮人数钱呢。邹晓华大笑:“咳,要真是聪明人就不会被人洗脑了,你看看,这都是些什么人啊?”我叹口气,心想这话只说对了一半,真正的聪明人不会上他们的当,可只要进了传销窝,再聪明的人也难免会变成白痴。

开到半路,我接到了李新英的电话:“哟,郝哥,你回来了,枕(怎)么不跟我们打个招呼啊?”我说打过了,我招呼的声音还挺大。她讽刺我:“你这翅(次)立了大功了,恭喜你啊。”我说你清醒点吧,这不是什么连锁销售,就是传销,你不要再害人了!她不淡定了,声嘶力竭地嚷嚷:“我不跟你说!你把手机给小琳,我要跟她说话!”我不肯给,她急了,在电话里声声怒吼,连斥带骂,旁边邹晓华火了:“他妈的,这是什么人啊?害人还敢这么嚣张!我这就给程队长打电话,抓起来再说!”

小琳最终还是接了那个电话,可她一直不肯告诉我李新英说了什么。但我相信,所有的传销者都没受什么损失,他们见惯了,听多了,丝毫不会在意,绝对动摇不了他们干行业的信心。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我给小琳安排了多场阵容豪华的反洗脑课程,在大学、寺庙、风景名胜、豪华餐厅,出场的有记者、编辑、报社主编,还有陈社长这样的高人,可谁都没能把她劝服,她那小小的脑袋里好像灌满了铅汁,炮打不动,雷劈不开,一句话都听不进去。最后还是建国老师的电脑帮了大忙,有天我在网络上搜到了中央电视台的一段视频,讲的是吉林四平的传销窝点,警察前去解救时,一个中年妇女披头散发地抱着一根栏杆号叫:“我不回去!我死也不回去!”小琳对此颇有感触,沉默了半晌,幽幽地告诉我:“这个人好像就是我哦。”我心中狂喜,还以为她真的想通了,第二天就把她送回了三亚,后来才知道,原来她并不认为自己做了什么坏事,只是觉得那女人的形象比较难看。或许在将来的某一天,她还会走进某个传销窝点,继续被骗,继续骗人,然后毁掉自己的青春,毁掉自己的一生。

她本来是个单纯善良的好姑娘,她妈妈很早就过世了,父亲再娶,她和继母相处得不太好。她们家开了个经营烟酒糖茶的小店,她从六岁开始就帮着料理一切:进货、卖货、记账,我甚至能想到那个六岁的小姑娘站在柜台后娇羞可爱的样子。她很坚强,从不在别人面前流泪。她告诉我:她只想多赚点钱,给妹妹交学费,给弟弟买新衣服,让父亲不至于那么累。

她只有二十岁,还是个孩子。

我的事迹见报之后,有位叫“王舒天下”的朋友给我留言,语中不乏讽刺:恭喜你制造了一个“假新闻”,你那个传销窝点根本没有被端掉,不信你再去上饶看,说不定还在原来那屋里,如果不在,你在那个城市里逛,还能碰到那些人的。

我不愿意承认,可必须承认:他说的是真的。我自以为做了一件好事,自以为帮了很多人,可事实证明,我只是做了一场可耻的秀,不仅没有让他们脱离苦难,反而在他们的伤口上撒了一层盐。就在我离开不久,他们重又聚到了一起,继续做传销,继续洗脑,继续欺骗自己的家人和朋友。几个月后,这个团伙搬到了湖南邵阳,有几个人离开了,可大多数都还在,我相信他们还在吃三毛五的菜,睡着一扯就烂的棉絮,却依然抱着那个五百万的绝望之梦。

他们的房门被钉死,他们的生活用品被砸烂。可是没关系,当他们重新聚拢,他们会再买新的。他们很穷,可是他们满怀信心。他们无知,可是他们满怀信心。他们倾家荡产、家破人亡,可是没关系,他们满怀信心。

我不能责怪警方,是的,警力有限,对付不了数以千万计的传销者;我也无权责怪政府,是的,资金有限,不能把每位传销者都遣送回家;我谁都不能责怪,最后只能责怪自己:对不起,是我多事。

那些善良而单纯的人们,那些连袜子都买不起的人们,那些一生受苦、一生不曾作恶的人们,我一直想大声问你;那令人窒息的二十多天里,我想大声问你;在电视访谈中,我想大声问你,可我始终没能问出声。现在,在这里,我大声问你:你如此朴实,如此善良,可你怎能如此无知?

我在云碧峰上见过一只小小的蜥蜴,它躲在石头下面,一直仰望着树叶上的一滴水,像是在等待它滴落下来。太阳落山时,那滴水已经干了,而蜥蜴还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