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到南昌已是下午三点,肚子饿得难受,当时馋肉都快馋疯了,我找了家肯德基,要了四块吮指原味鸡、一个嫩牛五方、一个老北京鸡肉卷,不一会儿全吃光了,留下好大一堆垃圾,旁边的人纷纷侧目。吃完后肚子很胀,可嘴巴还想吃,在柜台前转了一圈,一直琢磨要不要再买个汉堡包或玉米棒,犹豫半天还是放弃。到凯莱酒店开了一间房,已经十几天没洗过澡了,身上无处不痒,我放了一盆滚烫的水,跳进泡了二十分钟,幸福得连连叹气。刚爬出浴盆,小琳的短信来了:郝哥,你到了没有?我回了一条:刚住进酒店,史法可一会儿就来接我。等了半天没见回复,我暗暗警惕起来,想这帮家伙机警得很,不会是发现了什么吧?
二〇一〇年一月二十二日,周五。我把十七个传销窝点的地址全部抄在纸上,然后打电话报案。那时快到下班时间了,一切都不太顺利。我先向工商局报案,对方说没有执法能力,让我找公安厅。我不死心,继续追问:“请问哪个部门负责打击传销?”对方极不情愿,支吾了半天才告诉我是公平交易处,又拨到公平交易处,一个男人接的,声音十分粗鲁:“什么事?找谁?”
我说我要报案。
“报什么案?”
我说是传销。
对方极不耐烦:“我们没有执法能力,找公安厅!”我刚想解释,对方“砰”的一声把电话挂了。
没办法,只能找公安厅,对方说离得太远,建议我找上饶市局。说实话,我对此真有点害怕,此前我们天天都在上饶市局门口转悠,可从来没人干涉我们的行动。传销团伙中还有许多传言,说当地政府多么支持我们的行业,各位老总跟当地领导的关系多么密切……这些当然都是假话,可身处其中,根本没有能力仔细分析,听得多了,心里自然就有阴影,犹豫半天,还是硬着头皮打过去,没想到白担心了,我从114查到两个号码,一个无人应答,另一个接的是自动传真机,我听着那长长的刺耳的嘀嘀声,心里一阵沮丧,脑袋也迷糊起来,想难道传销者说的都是真的?
晚上出版社的陈社长请吃饭,还有建国老师和小倪老师,陈社长是我的前辈,为人渊博风趣,多年前我就读过他那本著名的书。另外几位也都是见多识广的聪明人,对于刚出传销窝的我来说,能跟他们聊天,简直就是莫大的享受,我们谈天说地,从国际政治聊到社会民生,从文学艺术聊到历史掌故,说到书法,我大发谬论,说我从来都不喜欢苏东坡的字,墨猪嘛,有什么好看的?还有郑板桥的六分半,那叫什么字?
陈社长笑眯眯地教育我:“艺术鉴赏有两个要点:一是专业素养,二是人文精神,苏东坡和郑板桥的书法也许不如颜柳欧赵,可价值不见得就比他们低,因为他们的作品中有浓郁的人文精神,说得通俗点,就是他们矫矫不群的个性。”这话大有道理,我心悦诚服:“说得好!长见识了,唉,自由世界就是好啊。”满座人哈哈大笑。
我不厌其烦地描述这些细节,主要就是因为那异常强烈的饥饿感,经过那二十三天的黑暗生涯,再吃正常的饭、说正常的话,竟然会有难以名状的幸福之感,每一句话都如甘露,每一丝空气都如美酒,座中妙语连珠,议论风生,我渐渐有了一股醺醺之意,但心里依然明白,这就是自由的味道。
接下来两天是公休日,办不了什么事,我用建国老师的电脑打了一份《报案材料》,他又给我引荐了《江南都市报》的杨总,在杨总的安排下,涂永晖和邹晓华两位记者带着我正式向经侦大队报案。经过一番周折,我于一月二十五日重返上饶,《江南都市报》派了一辆车,同行的还有邹晓华和摄影记者李伟。到上饶时天已经黑了,经侦队的程队长在高速路口接到我们,去他的办公室坐了一会儿,按我的意思,最好当天夜里就开始抓捕,可部署不及,约定在第二天中午十二点统一行动。
那段时间我莫名紧张,到和平酒店开了两间房,刚出电梯,走廊尽头有人忽然探出头来,与我对视一眼,倏地缩了回去,看模样好像就是刘庆松,我心里一惊,赶紧溜进房间,心中忐忑不定,邹晓华问我怎么回事,我低声告诉他:“刚才那人好像就是团伙中的头目。”他也紧张起来,出去转了一圈,说没看到人。我越想越不安,倒不是担心自身安危,而是怕走漏了风声,这帮家伙狡猾得很,说不定一夜之间就跑没影了。跟两位记者商量了一会儿,我又给小琳发了一条短信:刚到广州,满城灯火,心情真好。半天没见回复,我们三个面面相觑,正焦躁时,手机响了,小琳回复:到了就好,保重。我如释重负,慢慢地躺到床上,心情很奇怪,有点兴奋,还有点难过,自己也不明白出了什么问题。
第二天九点多赶到经侦队,以前我经常在那转悠,怕被传销者认出,我头上扣了一个李伟的帽兜,鼻子上架了一副茶色眼镜,遮挡得十分严实,可还是紧张,一直伏在车里不敢露头。上饶警方对这次活动非常重视,连工商、民政,一共出动了四百多人,分为六支队伍,我们跟着北门派出所一起行动,在那里吃了顿工作餐,还没吃完,程队长的电话来了,说根据手机定位,现在小琳就在步行街上。
我们大为振奋,开着车就往步行街赶,刚开出不远,对面两男一女慢慢地游荡过来,我眼尖,一眼就认出来了,狠狠地给了邹晓华一拳:“看,就是那个,穿白裤子的!”他也很高兴:“没看错?”我说绝对没看错,李伟忙不迭地提醒我趴下:“快,趴下趴下!别让他们看见!”我赶紧伏低,他举起相机嚓嚓拍照。
小琳他们走得慢,我们开得也慢,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那两个男的中有一个我认识,就是那位便秘的厨师杨正龙,另外那个肯定是他骗来的新人。转过几条街,他们走进了一栋小楼,正是那位瓜菜哥的住处,这时已经快十二点了,楼下的干警早已部署到位,我让司机把车开到隐蔽处,一直在那里等着,很快干警们冲上楼,开始很安静,一会儿就响起了乒乒乓乓的声音,估计是在抓捕和搜查。
根据我的了解,全国各地打击传销办法都差不多:没收他们的学习资料,砸烂他们的生活用品,往被子上、床上泼上几盆凉水,最后再把房门锁死,防止他们再回来作案。我跟一些地方官员聊过,他们都赞同:这不是什么好办法,可事实上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唯一的效果就是把他们暂时驱离,从一个城市搬到另一个城市,相当于驱蝗入邻县,可蝗灾终不可免。在这过程中确实会有人退出,可大部分都会留下来继续骗人。传销屡打不绝,这正是原因之一。
过了大约二十分钟,人陆陆续续地下来了,有小琳、杨正龙、瓜菜哥,还有那位长得很帅的张总,每个人都拿着一张《共建和谐,远离传销》的传单,另一只手搭着前边人的肩头,他们低着头,唉声叹气地走过长街。我们的车远远跟着,看着他们步履蹒跚的样子,我心里忽然有种无端的伤感,好像做错了什么事,可怎么都想不出错在哪里。
到下午两点,抓捕行动结束,光北门派出所院里就站了近四十号人,我悄悄上楼,程队长希望我能够下去指认廖东、王浩和刘庆松,我还是有点紧张,他也看出来了,给我找来一件警服,我穿上后勇气倍增,堂堂正正地走到他们面前,所有人都有点吃惊,龙师父愕然瞪眼,罗老汉黯然低头,瓜菜哥不敢与我对视,悄悄地扭过头去,只有小琳最勇敢,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表情十分轻蔑,嘴角还挂着一丝冷冷的笑,像是女英雄在刑场上斥责叛徒。我转了两圈,没发现那三个大头目,只能怅怅地回去复命,心想大鱼都跑了,只抓些小虾有什么用?
按我原来的想法,最好能给这些传销者开个学习班,我甚至还准备了一份讲课提纲,希望能给他们解释清楚这个骗局,可那天抓的人实在太多了,根据《江南都市报》第二天的报道,那天一共端掉二十三个窝点(其中有六个是当地警方自己掌握的线索),抓了一百五十七个人,这些人大多都是受害者,既不能抓,也不能关,更重要的是警力不足,实在没有能力处置如此庞大的传销队伍。程队长告诉我,最晚下班之前就要把这些人遣散,因为那三个大的没抓住,他担心我遭到报复,要求我必须在那之前离开上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