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少了一味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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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如果要为中国选一个形象代言人,我觉得就该是张宏涛这样的人,他勤劳、善良、温柔、诚朴,虽然相处只有三天,却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这人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不听戏,几乎没有一点恶习,而且非常勤快,总跟我们抢活干。老舍先生说骆驼祥子“在地狱中都可以当个诚朴善良的好鬼”,张宏涛也是这种人。有天我问他:“张哥,你打过人没有?”他慢条斯理地回答:“没有,我从来不惹事。”还有一次我们在江边看夜景,不知怎么聊起了他的孩子,他有一儿一女,女儿读初中,儿子刚上小学,我问他孩子成绩如何,他咂咂嘴:“一般,唉,不听话。”我逗他:“那你不揍他?”他摇头:“下不去手啊,有时候他妈还打两下,我……我真是下不去手。”我叹口气,心想这是个多么好的人啊,江亢虎评唐诗曰“温柔敦厚”,这四个字完全可以用在他身上。想着想着有点心酸,我对自己发誓:一定要做点什么,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么好的一个人就这么堕落下去。

吃过这顿豪华大餐,李新英说要带他爬云碧峰,这也是传销团伙对付新人的惯用伎俩之一,行业术语叫“消耗体力”,要想把新人留下,第一天尤为关键,必须从体力到精神全面将之打垮,云碧峰远在郊外,来回至少也有七八公里,加之山路崎岖,一路下来肯定累够呛,回来吃完饭往床上一躺,呼呼然就会睡死过去,根本没力气东想西想。

还是老规矩,王志森两口子带他先下,我们在房里又开了个碰头会,皮鞋先生做了总结发言,认为前途是光明又黑暗的,道路是平坦又曲折的,情况是乐观又不容乐观的,所以各位同志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戒骄戒躁,同心同德,无论如何也要把张宏涛拿下。话音刚落,李新英紧急反映了一个情况,说“揭谎言”时张宏涛有些抵触,可这人脾气好,说了一会儿也就没事了,希望各位同志提高警惕,宁可不说话,也不要说错话,还要注意各项细节,力争让新人消除顾虑,解除武装,直到他乖乖投降。说到这里,看了看表,说:“哎呀,不找(早)了,我得肘(走)了。”转过身嗵嗵地跑了下去。

下午照常洗脑,小琳带我去见了一个叫王余粮的老汉,估计是困难时期出生的,否则应该不会取这种名字。王老汉形貌猥琐,一口焦黄的牙齿,说起话来宛如婴儿学步,一步一个跟头,讲两句就得休息一分钟,喝水、啃指甲、翻着白眼琢磨台词,想好之后再讲两句,然后再休息一分钟,再喝水、再啃指甲、再翻白眼,如此周而复始,说了半个钟头,一句正经的没有,全是一堆屁话。

我十分焦躁,可又不能发作,硬着头皮上完了这堂课,出来之后嘟嘟囔囔地抱怨:“这都是什么人啊?这种水平怎么也能当上对面老总?”小琳耐心分解:“事业伙伴的水平有高有低,你就迁就点吧,啊,其实呀,这不光是给你上课,也是给他们一个锻炼的机会。”然后教我一句行业格言,说每个人加入行业都要经过同样的成长历程,所谓“前三个月练腿,中三个月练嘴,后三个月练手”。前三个月是实习业务员,主要任务就是学习,必须在不同的窝点间窜来窜去,此之谓“练腿”;等到腿法练成,那就该给别人上课了,天天坐在新人面前讲那些屁话,直到把嘴皮磨得像鞋底那么厚,此之谓“练嘴”;等到嘴皮神功也练成,那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以后什么都不用干,只管安心数钱,此之谓“练手”;等到三大神功全部练成,不用说,早已经身登云台,名题麟阁,拍拍手天下响应,跺跺脚地裂天崩,要什么就有什么,喜欢谁就是谁,举天下之大,唯我独尊,举江湖之远,莫予毒也,真是羡慕死个人。

下午落了一场雨,张宏涛的云碧峰之游只能取消,一群人围着他唧唧喳喳地闲聊,个个笑容可掬,神情谄媚,情状十分肉麻。按照团伙规定,客厅就是接待新人的主战场,有事没事都得在那坐着,严禁无故溜进卧室,更不得懒散躺卧,必须向新人展示出良好的精神风貌。

笑谈多时,张宏涛起身上厕所,刚关上门,我们就在后面相视而笑,皮鞋先生小声告诉王志森:“这人行,肯定没问题!”王志森挠挠头:“可是有个事啊,他……他好像对那个万元收入……嗯……不太相信。”李新英安慰他:“没事,刚来都这样,过两天就好了,一会儿我寨(再)跟他说说。”这时厕所里响起了冲便池的声音,我们纷纷坐直,小琳笑着迎上去:“叔叔,我给你倒杯水。”张宏涛憨厚地笑:“我自己来,自己来就行,哎呀,你这孩子可真客气。”

要消除新人的警惕和顾虑,最好的办法就是一起包顿饺子,这也是传销团伙蒙骗新人的固定程序,材料早就备好了,胡萝卜加白菜再加一丁点肉,李新英和面,刘建威剁馅,王嫂擀皮,其他人围成一团,七手八脚地搓弄面团。王志森和张宏涛都是此中高手,包出的饺子浑圆周正,一看就是正经人干的活儿。我的手艺最差,包了十几个,每一个都丑得吓人,有月牙形的,有扁担形的,有的鬼头鬼脑,有的獐头鼠目,一群人看了都大笑。皮鞋先生心灵手巧,用饺子皮玩出了各种花样,有馄饨、有烧麦,还有四五个小笼包,造型简洁优美,可赏可玩。包到一半,我灵机一动,说要包两个硬币进去测测吉运,众人鼓掌叫好,我赶紧溜进卧室,门关不严,只能用屁股顶着,先把我的日记和几本材料卷成一个筒,然后拿牛仔裤紧紧缠住,外面裹上一层T恤、一件外套,塞进纸袋里摁严实,上面再丢上一双臭袜子,心想我必须赶紧离开才行,这些材料可太宝贵了。刚藏严实,听到外面有人提我的名字,好像是王志森的声音:“你看看人家郝群,人家当过老师,自己还是个老板,他都能信,你怎么就不能信?”

因为这件事,我一直对张宏涛心怀愧疚,虽然我从没跟他谈过行业,可是我决不能回避事实,如果他也被骗进了传销团伙,我就是帮凶。我曾经跟他聊过天、打过牌,这叫“活跃气氛”;包饺子时我也曾逗他发笑,这叫“消除紧张情绪”;更重要的是,他们经常会拿着我的假身份来蛊惑他。如果将来还能再见他,我愿意赔偿他在此事件中的全部损失,我应该、也必须承担我的责任。

包完饺子,天已经黑了,趁着张宏涛上厕所,我向皮鞋先生请示:“没烟了,出去买包烟行不行?”他威严地思索片刻:“去吧,早点回来,别乱逛。”我得令下楼,这是多日来他们第一次允许我单独行动,感觉就像是劳改犯终于出了苦窑,心情甚是畅快,在八角塘的入口买了包“雄狮”,看看四周无人,飞快地跑进一家香肠店,买了一百元的香肠,转身进了一条小巷,巷子里泥水淋漓,也没什么人,我走到黑暗无人处,把那袋香肠系紧,“啪哒”一声丢在地上,又拿脚踢了两下,塑料袋上滚满了泥水,我俯身提起,大步流星地往回走,上楼之前还要有一番做作,用手搓了搓被寒风冻僵的脸,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一路狂奔到六楼,然后拿拳头咚咚敲门:“快来,你们快来,看看我捡到什么了?”

一群人呼啦围了上来,刘建威接过袋子,擦去泥水,突然“啊呀”一声大叫:“香肠!”众人大喜,唧唧喳喳地议论起来,皮鞋先生:“嗯,这香肠好,至少也得二十块钱一斤!”李新英嘴都合不上了:“哈哈,真好,郝哥,你在哪儿捡的?”这故事我早就编好了,说当时我正从小巷归来,忽见有人骑着自行车疾驶而去,骑出不到十米,忽听“啪哒”一声,一个白白的东西从车上跌落下来,我还以为是垃圾呢,过去踢了一脚,咦?不对,有东西!伸手一捏,啊呀不得了,竟然是香肠!本想把那人叫回来,可他骑得太快,早就跑没影了。没奈何,只能提回来自己享用,想来是我的人品太好,否则哪会碰上这等好事?众人啧啧赞叹,只有小琳不太相信,大睁两眼问我:“郝哥,这香肠不是你买的吧?”我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神色:“怎么可能?我钱多得花不完啊?买这玩意儿干什么?”

这顿饭几乎可以算是豪华盛宴了,刘建威把香肠切片,加少许葱花、少许蒜片,炒了满满一大盘,再加上刚煮熟的饺子,众人狂吞猛咽,吃得满嘴流油。

饭后玩了一会儿“斗地主”,我连连获胜,一时得意起来,挥着手招呼小琳:“陈总,给我倒杯水!”这个“总”字叫坏了,严重违反了房配的工作准则,他们全都紧张起来,小琳狠狠地瞪我一眼,我猛然醒悟,老老实实地闭上嘴,从此再也不敢嚣张。打完牌洗脚上床,皮鞋先生早就安排好了:他和刘建威睡客厅,我和王志森同睡小床,张宏涛独占一张大床。

我熄了灯,听着黑暗中渐渐四起的鼾声,始终在考虑一个问题:一个外地人,不远万里来到上饶,明明是自己花钱买的香肠,却偏要说是路边捡的,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想了半天没想明白,怀着一腔愤懑黯然睡去,睡梦中有个声音告诉我:这就是二百五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