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少了一味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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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苏东坡讲过一种“深窟生活”,说某地有个很深的洞窟,洞中生活着一群龟和蛇,每当太阳升起,它们就会从黑暗中爬出,昂着头大口大口地吞咽阳光。在上饶的日子里,我常常想起这个画面,每次都觉得心酸,仿佛自己也变成了一条深窟之蛇,无食无水,只能不断地咀嚼记忆里的那一线阳光。

一些意义不明的东西时时浮起,有全真道士郝大通的诗:“黄羊化作白猿猴,猛虎留踪待赤牛。”好像是在某个道观里读到的。有庞统祠的对联:“真儒者不图文章名世,大丈夫当以马革裹尸。”有袁枚的《始皇陵咏》:“生则张良椎之荆轲刀,死则黄巢掘之项羽烧,居然一抔尚在临潼郊,隆然黄土浮而高。”不过想得最多的还是某部香港电影中的一句绕口令:麦当娜约了麦当雄到麦当劳道的麦当劳吃麦皮炖当归。仔细想想,这话真是没啥意思,可在那单调乏味的二十三天,我像中邪了一样,走路时会想到它,吃饭时会想到它,晚上一闭眼想的还是它,至少想过五十多遍,这完全没有道理,可我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为什么。

传销团伙有许多鬼魅伎俩,常常会让人在不知不觉中落入圈套,其中最常用的就是“温水煮青娃”:新人来后,第一天可以睡个懒觉,八点钟起床,第二天七点,第三天就要回归正常。吃饭也是如此,第一天八个菜,第二天六个菜,第三天就只能吃点剩菜,没剩菜就直接吃“行业饭”,从此再也不要想什么油水,除非能骗来新人,否则就只能吃那些没油没盐的豆芽、芋头或者烂菜叶子。

前一天吃得太好,我们久素的肠胃受不得这般大油水,第二天起床后纷纷冲进厕所,要排队,排到了则大畅其意,排不到就只能夹着屁股原地乱转,以前的便秘全都不治而愈——改拉稀了。王志森憋之不住,在厕所门前打了几个转,嗖地出门,飞一般冲到楼下找公厕去了,半天才回来,气喘吁吁地埋怨我:“哎呀,都是你的香肠害的!”皮鞋先生更厉害,直接躺倒,缩在被窝里直哼哼,每过半小时扶着墙去厕所观望一圈,出来时总带着一股半发酵的香肠味。

早饭还是馒头稀饭榨菜,可谁都没心思吃,只有张宏涛有滋有味地喝了一盆。饭后兵分几路,李新英和王志森夫妇带新人洗脑,小琳带我拜见对面老总,皮鞋先生拉稀拉到虚脱,哪儿都去不了,只能捂在被子里闷声叫唤,隔一会儿咕哝一声,听着像是伤风的牲口在打喷嚏。

那天上午又见了一位老总,我的记忆出问题了,只记得是个男的,可名字和相貌全都想不起来,讲的内容更是全无印象。出来后又去八角塘买菜,我向小琳请示,说行业知识都学完了,房配也当过了,看着别人天天往这打人,心里真是痒痒得很,你说我明天就回广州好不好?她沉思片刻,回答得煞有介事,像个油滑的小官僚:“嗯,我原则上同意,不过你最好再问问新英姐和庆利哥。”这下我有底了,一路抢着帮她拎菜,回家后也没闲着,扫地、烧水、擦桌子,皮鞋先生还躺在卧室里叫唤,我赶紧献殷勤,把自己的被子也给他盖上,他蠕动着拱出来:“哎哟,哎哟,谢谢哥。”我给他倒了一杯水,挤出一个十分肉麻的笑容,点头哈腰地又申请了一遍,他琢磨半晌,身体渐渐坐直,表情十分威严:“该学的都学到了?”

我连连点头:“学到了,学到了。”

“会当房配了?会带新人了?”

我说基本要领都掌握了,现在就缺实践了。

他托腮不语,两眼直直地盯着我,我被他看得有点心虚,赶紧给自己找借口:“你看我来了已经二十多天了,不发展不行啊,这个……”他缓缓点头:“嗯!好吧,我同意!”我长出一口气,这时张宏涛他们回来了,客厅里一片喧闹之声,他下床穿鞋,出门前低声下令:“把被子叠好!别让新人看见乱糟糟的!”我心里骂了一声“王八蛋”,老老实实叠好被子,又摸了摸桌上装脏衣服的纸袋,还好,他们果然没动我的东西。

新人乍到传销团伙,其境况很像那个“蒙眼摸人”的游戏,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摸不着,只能任人摆布,骨肉之亲也不会说真话,不仅如此,还要及时向组织上密报他的一举一动,一旦出现不良苗头,整个团伙就会动员起来,有的唱白脸,有的唱红脸,威逼之,利诱之,有时还要用一些欲擒故纵的花招:“不想干现在就可以走,没人拦你!”总之要挖空一切心思,使尽一切手段,务必要使新人服帖听话。

我们体系还算温和,在那些暴力传销团伙中,我相信很多跳楼伤人的惨案都是因为亲人告密引起的,我听过这样的事:某人把他正在读大学的弟弟骗进了传销团伙,弟弟发觉不对,动员哥哥一起逃跑,哥哥表面答应,转身就向上面报告,当天就把他弟弟关了起来,不让出门,一天天强迫洗脑。弟弟再三恳求,哥哥始终不为所动,过了三四天,那弟弟实在忍不住了,趁黑夜没人注意,推开窗户跳了下来,摔断了一条腿,然后一路爬到了火车站。这故事不知真假,但我相信一定会有这样的事,更惨的也不足为奇,这是一千万人的受害群体,什么样的事都有可能发生,然而细思其中的残酷之意,真是令人周身寒彻,当那丧尽天良的哥哥失败而归,他又该怎样面对自己断腿逃走的兄弟?

中国古代政治中有一些卑鄙的东西,鼓励告密就是其中之一。武则天设铜匦搜集情报,开启了一个告密时代;明朝皇帝四处派遣耳目监听群臣,连谁家打麻将都清清楚楚。在这样的朝代,告密者总是能获取最大的利益,为了一个宏大的目标(甚至是卑鄙的目标),告密者不惜出卖家人、出卖朋友,陌生人更是不在话下。索尔仁尼琴在《古拉格群岛》中讲过一段话,说苏联的空气促使人们争当“告密工人”,并且认为自己不是告密,而是在帮助别人。这说的简直就是传销团伙。

在我看来,鼓励告密就是鼓励卑鄙和背信弃义,翻翻中国历史,最黑暗、最残酷的朝代往往就是告密者横行的朝代,为什么那时少有挺身而出的英雄?因为英雄背后永远都站着恶意的看客和阴险的密探。在这些朝代中,大多数人都将活在恐惧之中,畏惧权力、警惕同类、怀疑一切,随之而来的就是黑暗政治和整个社会的信任危机。传销团伙鼓励告密,二十年来已经为中国培养了超过一千万的告密人才,并将持续培养下去,这些人不可能成为什么商界精英,却必然会加剧中国社会日益严重的信任危机。

然而张宏涛对此全无查觉,他的姐姐、姐夫表面亲热,转过身就会向我们密报他的一举一动,他不仅不生气,反而越来越高兴。晚饭后我们带他去看上饶夜景,走过步行街,走上信江大桥,两岸灯火瞬间齐放,处处流光溢彩,张宏涛肯定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景象,眼睛都直了,嘴里啧啧赞叹:“真好看!这城市就是比农村好啊。”接着回头对我感慨:“哈呀,这一趟来对了,回头把老婆子也叫来!”我不能明说,只能拐弯抹角地劝阻:“要是你们两口子都来了,孩子上学怎么办?”他说这个简单,住他爷爷奶奶家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