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少了一味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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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我点点头,大步走进对面的亿升广场,二楼有家“两岸咖啡”可以上网,我看看四周没人,低着头慢腾腾地溜了进去,在角落里挑了张带电脑的桌子,把所有的窝点地址都发进了我的邮箱,接着清除上网记录,问服务员要不要收钱,这家咖啡馆有个极其蛮横的规定:只要桌子上有电脑,最低消费六十八元。我低声抗议:“可我什么都没喝!”服务员摊摊手:“没办法,这是我们的规定!”那附近常有传销者来回游荡,我不敢争执,乖乖地掏了一百块,跟着她来到收款台,几个传销者就在对面的服装区晃悠,我赶紧竖起领子,缩着头等收银员找零,收银员是个慢腾腾的小姑娘,一边磨蹭一边跟人闲聊:“哎,你们下了班干什么啊?”有个服务员回答:“不知道啊,阿芳说想去看电影,演《阿凡达》呢。”我急得直搓手,这时那几个传销者慢慢走了过来,其中一个分明就是管老汉,我大惊失色,扭头就往楼下走,服务员跟着吆喝:“哎,先生——”我哪里还顾得上,说了声“不用找了”便匆匆跑出门去,感觉腿都有点发软。

走出不远,小琳给我电话,恰好手机没电了,响了一声就直接关机。我怕她起疑,赶紧抄小路奔回步行街,因为传销团伙不准我这样的新人贸然回房,只能坐在马路牙子上干等。抽了几支烟,天渐渐黑了,一个小姑娘捧着两个包子悠悠而来,包子还是热的,小姑娘大口咬、大口嚼,葱香肉香阵阵扑鼻,我正饿得发慌,看着她直咽口水,这时小琳也回来了,皱着眉头问我:“你去哪里了?我这通找!”我指指地上的一排烟蒂:“还说呢,一直在这儿等你,看我抽了多少烟!”吃包子的小姑娘闻声回头,两腮鼓鼓地大嚼肉包子,我好生羡慕,恨不能一把抢过来塞到自己嘴里。

在《基督山伯爵》的最后章节中,黑心的腾格拉尔被基督山伯爵绑进了海盗的洞窟,为了活命,他不得不花十万法郎买一只鸡、两万五千法郎买一瓶酒,百万身家就这么一点点被榨干,最后他趴在一条小溪边喝水,发现“自己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这简直就是传销者的真实写照:被挟持,被压榨,直至一文不名。有时候他们比洞窟中的腾格拉尔更惨,就算掏得出五千个金路易,组织上也绝对不允许吃鸡,麻雀那么大的也不行,因为此事关乎行业的神圣戒条。

那两天该我和小琳值日,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烧开水、煮稀饭,买菜、洗菜,中午煮八平勺米的饭,晚上煮八个人的面,还要负责整理床铺、打扫卫生,传销团伙中人员复杂,最怕的就是传染病,所以每天晚上都要消毒,程序很简单:先关紧门窗,然后用高压锅煮上一点醋,煮沸之后把阀盖拔起,让蒸气哧哧地往外喷,消毒员端着锅来回乱窜,从客厅到卧室,从卧室到厕所,直到酸气全部漏光。那点醋大约有半两,要用一星期甚至十几天,煮了又煮,最后没有一点酸味,真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卫生防疫效果。等所有人都睡下,我还要彻底打扫一遍,扫地、拖地、洗厕所……说句实话,我这辈子也没这么勤快过。

擀面条是我在传销团伙中学到的唯一手艺,那是一月十八号,一群人都围着,我挽起袖子,勒紧腰带,一副戎马待发的模样。先在盆里和面揉面,胡阿姨教我,说和面的最高境界就是“三光”:手光、盆光、案上光,要干干净净,不能留下半点面粉,否则就是邋遢婆娘。我的成绩还行,案上、盆里都挺光,只是手上沾了一点湿面,不过瑕不掩瑜,我的手劲大,揉出来的面特别硬,擀成面条十分筋道,小琳啧啧称赞:“呀,郝哥,你擀的面真好吃!”我洋洋自得:“那当然,要是干行业不成功,我就去当个白案师父。”她批评我:“怎么能这么说呢?只要你把擀面条的劲头拿出来,肯定能成功!”我心中狂笑,想有那劲头我捡破烂都能发财,又何必干这该死的行业?

我的面条味道鲜美,可罗老汉几乎一口没动,一直缩在角落里发抖,我问他怎么了,他摇头不语,胡阿姨苦着一张脸跟我解释,说他来上饶之后就一直便秘,而且越来越厉害,每次解手都像受刑,最后实在受不了了,跑到药店买了点泻药,好像是巴豆,这玩意儿太厉害,一下泻过了头,屙得几乎虚脱。我过去看看他的脸,罗老汉眉头紧锁,煞白的脸上带着一股隐隐的青气,我心里一酸,说这样不行,赶紧去医院吧。老汉佝偻着身子连声呻吟:“医院……哎哟……医院就不去了,你……哎哟……你给我倒杯水吧。”

吃过晚饭,他实在坚持不住了,早早地躺到了床上。我在厨房里洗了锅碗,把灶台打扫干净,美滋滋地出来跟小琳炫耀:“看我多能干,把炒菜的大铁锅都刷得干干净净!”这行为近似弱智,不过据我观察,他们最欢迎的就是这种作派,传销团伙是一个比傻的国度,你越傻他们就越喜欢你。

小琳嘘了一声,过来神神秘秘地警告我:“小声点!阿姨正在邀约呢!”我赶紧收声,蹑手蹑脚地走到桌旁坐下,只见胡阿姨举着手机大声吆喝:“喂,喂!大国啊,大国,听到没有?我是你三姑啊,我是你三姑!你最近怎么样啊?”她好像没用过手机,拿着离耳朵足有五厘米,声音也是异乎寻常地大。

寒暄之后,她开始介绍自己的情况:“我和你姑父在这里开了一家饭店,饭店!忙不过来!你有没有空啊?什么?你也忙?你忙些什么呀?哦,广告公司呀,那生意怎么样啊?”我一直盯着她,这位阿姨大概没怎么撒过谎,脸越来越红,手微微颤抖,汗都快下来了。

正紧张时,张振山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胡阿姨镇定了一些:“啊,广告公司不赚钱呀,那你……没有,我一个人!他们都在店里忙,就我一个人,没别人!我说,大国,大国啊,广告公司不赚钱,那你能不能——”大概是不小心按到了免提键,手机嗞嗞地响起来,她慌了,赶紧递给李新英:“哎你帮我看看,你帮我看看,这是怎么了?”

那手机就是李新英的,她直接挂掉,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像是在埋怨胡阿姨不争气。张振山拉着一张民兵连长的脸教训她:“你慌个什么吗?那是你侄儿,你还怕他?你明明说身边没人,你又——”我看不下去了,站到外间呼呼地抽烟,看见胡阿姨的脸越来越红,结结巴巴地辩解:“我不是……我不是怕他,我……”

一周之后,在上饶派出所的办公室里,我和胡阿姨又谈了一次话,我问她交了多少钱,她摇摇头:“我没交钱。”我不信,说行业有规定,加入以后才有资格发展下线,如果你没交钱,你怎么能向你的侄儿发出邀约?她慌张地辩解:“我真的没加入啊,我没有钱,你相信我,我真的没加入啊。”我还是不信,说你是信上帝的,可不能随便撒谎哦。当时《江南都市报》的两位记者都在,胡阿姨面红耳赤,突然腾地站起,高高举起右手:“我对天上的主发誓,我真的没有交钱,真的没有!”

我常常想起那天的场景,每次都觉得很心酸,后来小琳跟我证实,说她确实没加入,他们家有三口人都在传销团伙里,她儿子做了三份,交了一万零四百元,到罗老汉已经没钱了,只做了一份,恐怕还是借的。轮到胡阿姨时,连借都没处借,只能眼巴巴地等着,就指望她儿子能够早日赚到钱,再拿这钱来给她入伙。当然了,这几乎是一个不可实现的理想。

几个月后小琳告诉我,说他们两口子已经离开了传销团伙,这消息让我整整一天都很高兴。他们携手走过今生的坎坷岁月,理应享有平静的暮年之欢,每个清晨都该温馨,每个黄昏都该甜蜜。生活不会尽如人意,但三十年始终不渝的爱情足以战胜时光,战胜贫穷,战胜一切人间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