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少了一味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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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按传销者的说法,行业是他们翻身的机会,听起来像是一个消灭了阶级的公平社会,而事实上,每个传销团伙都是一个等级森严的黑社会,领导至尊,下属至贱,除了有限的几个大头目,绝大多数人都得跪着生活。

很多团伙都有“树立”之说,就是要绝对维护领导的权威,领导说什么都要认真聆听,领导走到哪儿都得热烈欢迎,还要给领导洗衣服、擦皮鞋,早上起来给领导挤牙膏、递毛巾;睡前给领导打洗脚水、递擦脚布……其卑躬屈膝之姿态,胁肩谄笑之表情,即使不算奴隶,也是丫鬟仆役一流。

甚至连吃饭抽烟这等小事都有等级,像我这种实习业务员地位最低,相当于蒙元时期的“南人”,或者是印度种姓里的首陀罗,没有任何政治权利,也不能擅自行动,每次出门都要有人监视,抽烟只能抽两块钱的“雄狮”;普通经理地位高一些,至少行动上有点自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还可以抽美味的“红山茶”,这烟五块钱一包,算是身份与地位的象征,每每见有大人物捧着红红的烟盒睥睨斜视,神态就像浅薄女郎挎了个新买的LV皮包;如果能当上“支点经理”,那就算进了上流社会,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抽什么就抽什么,这些人矜持得很,轻易不会跟我辈下等人一起用餐,偶尔来一次也是面目狰狞,表情凌厉,恨不能在脑门上刺上四个大字:我是牛×。这些家伙行踪诡秘,平日里只是单线联系,比油浸的泥鳅还要狡滑,能抓住一个,也抓不住一窝。而最大的“网头”就坐在黑暗中,坐在所有人背后,就像奥维尔在《1984》中描述的老大哥:他控制一切,可从来没人见过他。

传销者梦想着翻身,到头来却成了恶棍的奴隶,当他们习惯了跪着的生活,就会渐渐忘记那个让他们翻身的承诺。这样的事所在多有,我的经验是:如果广告吹得太厉害,产品肯定不合格;动人的口号往往无益于真正的幸福,对那些听起来太美好的事情,能不信就尽量不信。

房中的罗一平和胡素珍都来自河南山区,两位老人都很和气,对人也亲切,批斗立华那晚他们都在,可谁都没说话,静静地听着,胡阿姨的样子还有点害怕。她信上帝,每到周末就出去,回来后还给我们唱歌,她的嗓音很美,歌声中有一种圣洁和天真的东西,看她倚在门边轻声歌唱,我常会有种错觉,仿佛置身江南水乡,在田田莲叶中看见了一个拈花娇羞的采莲姑娘,甚至会想起吴梅村的诗:“前身合是采莲人,门前一片横塘水。”这首诗是写陈圆圆的,她当然没那么漂亮,可气质自有动人之处。

胡阿姨是重庆人,十七八岁被人贩子拐到了河南。关于这段经历,她一直不肯细说,但我相信,那注定是一场饱含血泪的辛酸之旅,多少屈辱,多少折磨,她默默地忍了下来。那时的她肯定很漂亮,而罗老汉还没有老,借了几百块把她从人贩子手里买了下来。那时他们彼此陌生,也没有举行婚礼,像两棵被风吹到一起的芦苇,在人间无声地活了下来。两年之后,这个案子破了,政府把她送回老家,可那时他们已经有孩子了,她在重庆住了十几天,也哭了十几天,始终放不下孩子,于是背起行囊,告别故乡亲人,一个人默默地回到了河南,那时罗老汉正抱着孩子在家里哭,她接过孩子,拍拍他的手,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这一住就是三十年,直到岁月在他们的头上撒满雪霜。

她命好,遇到的是一个温柔而善良的男人。也许是因为家里太穷,也许是因为觉得始终亏欠于她,罗老汉一生都很珍惜这个买来的妻子。在我们同住的日子里,他每天都会给她打洗脚水,先倒热水,然后兑些凉水,再伸手试试凉热,如果温度正好,他就会笑起来,神情温柔而甜蜜。他端着盆走进房间,与她相视而笑,就坐在旁边笑吟吟地看她洗脚,有时也会聊上两句,慢声细气的,家长里短,瓜田桑园,温馨而又宁静。等她洗完,水已经凉透了,他很节约,也不肯麻烦人,就用冷水给自己洗。

后来我才知道,他已经给她打了三十年的洗脚水,三十年间几乎没间断过。如果她不高兴,他就尽可能地哄她开心;如果她不舒服,他就衣不解带地喂药喂饭,他们俩都不是多话的人,油灯下,草屋中,三十年的光阴无声流逝,轻得像纸,重得像山。现在两人都已经老了,可在他眼中,她依然是当年那个跟在人贩子身后一脸羞怯的少女。他倾家荡产买了她,从此对她好了一辈子。他欠了她一个婚礼,就用三十年的温柔呵护来偿还。一盆水微不足道,可三十年的深情铭心刻骨。用胡阿姨自己的话说:“虽然我是他买的,可我自己也愿意,能跟他一起过三十年,这辈子也值了。”

搬来后的第二天,罗老汉给她打了洗脚水,陪她洗完了脚,然后端着盆来到客厅,那时我也在,看了这情景心中温暖,说你们两口子感情真好,他点头微笑:“咳,活着嘛。”说完低头脱鞋,颤巍巍地把脚伸进那盆早已凉透的水中,我看了一眼,心头蓦地一酸,眼泪都差点掉下来,那是一双多么美丽的脚啊,骨节粗大,布满老茧,两只袜子破得不成样子,十个脚趾头全部露着,在略见浑浊的水中显得格外苍白。我低头不语,心想如果我会作画,一定要把这双脚画下来,名字就叫“父亲的脚”。那是我们在世间最温暖的依靠,如此贫穷,却又如此动人。

他洗完脚,又蹲在地上洗袜子,先洗妻子的,后洗自己的,他好像有点腰疼,洗两下就捶捶后背,那两双袜子都很破,他怕洗坏了,动作十分轻柔。我一直盯着他看,他不好意思了,抬起头腼腆地笑:“破了,还能穿,还能穿。”

我们住在闹市,走出几十米就有卖袜子的,十块钱可以买七双。他连一双袜子都不舍得买,却甘愿把终生的积蓄全都交到了骗子手中。

我最初混进这个团伙只是出于好奇,可住得越久,想做点什么的心情就越强烈,看了罗老汉夫妇和更多善良的人的遭遇之后,我渐渐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把这个团伙打掉。此后每去一个新的窝点,我都会把门牌号悄悄地记下来,团伙中没有私人空间,不能写在纸上,只能借上厕所的机会写成短信草稿,一天天下来,手机里的地址越记越多,列了长长的一排。

有一天吃过晚饭,收到了移动公司发来的一条系统短信,我拿出来看了一眼,刚想装回兜里,李新英笑嘻嘻伸手:“郝哥,你这个手机挺漂亮的,我看看。”我吓坏了,可又不能不给她,硬着头皮把手机交出去,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她在那儿摆弄,只感觉头皮阵阵发麻,心里也在紧急地盘算对策,好在她没有仔细翻查,很快把手机还了回来,我心里怦怦直跳,想这样下去不行,必须赶快找机会把这些地址发出去,留在手机里实在太危险了。

一天后,小琳照常带我在街上闲逛,走到中心广场,遇到了大学生郑杰,他是来收费的,我在第一套房里住了十四天,包括房租、水电和吃饭,总共收了我二十四元,平均每天一块多钱。刚把他送走,迎面又来了一对男女,小琳跟那女孩很熟,手拉着手聊得不亦乐乎,大概是有些话题不想让我听到,小琳笑着把我支开:“郝哥,你自己在附近转转吧,别走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