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这些伎俩确实有效,我们团伙虽不正规,却几乎每天都能骗来新人。要与之对抗,只需要常识和一点点警惕:如果久未联系的朋友突然从陌生之地打来电话,那就要小心了,说不定他就是个搞传销的;如果他在电话中自夸成功,说自己赚了多少钱,那就要联想一下他平日的言行,想想他是不是那块材料,甚至可以这么说:你发财了,我手头正紧张,能不能先借我几千块?如果他是搞传销的,肯定不会再来电话。
这里有个很简单的道理:一个人也好,一个组织也好,不管他把自己吹得多么厉害,只要他不能直接造福于你,你就没必要追随他;如果这人贸然邀请你去他的城市,不管是旅游还是工作,最好慎重行事,能拒绝就拒绝,实在拉不下脸,可以让他预付来回路费,这也是人情之常:公务出差尚且可以借款,老板从异地调你,自然就该出车票钱。要是他不肯出,至少说明这老板不够大方,不去也罢。大多数传销者都不会承担这样的代价,从此就会跟你断了联系。
吃过晚饭,一群人坐在桌前瞎聊,我的师姑立华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小姑娘,很单纯也很活泼,拉着我的胳膊又说又笑,还缠着我给她讲故事,我到上饶已经快二十天了,在行业中大名鼎鼎,都知道有个郝老师见多识广,一肚子都是故事。
那天讲的好像是李清照的晚年生活,忘了从哪里看来的了,说李清照丧夫之后随宋室南下,被一个姓马的商人骗财骗色,最后两手空空,成了临安乡下一个白发苍苍的老酒鬼,一天到晚喝得醉醺醺的,与一代名妓李师师比邻而居,旁边还有一个打虎英雄武松,三个人都经过了繁华与悲痛,在萧萧暮年依附荆棘而活,鸡黍相邀,歌哭相闻,说不尽的寂寞悲凉。正说得高兴,张振山一屁股坐在旁边,臭着一张脸开始训斥立华,说她不听话,不听组织上的安排,“现在怎么办?完了吧?哼,你呀你呀,哼!”
立华是小琳的同班同学,两个人关系十分密切,一向以姐妹互称。中专毕业后,立华和她男友都在酒店工作,大约五个月前,小琳给她打电话,说自己找到了重大发展机会,让立华辞去工作,千里迢迢赶来江西。就在我搬进来的前几天,立华把她爸爸也骗了过来,按照传销团伙规定,新人来后必须严加看管,亲如父女也不能独处,一定要派人盯着,如果需要谈行业,那就由组织上指定的引导人来讲,切忌“自勾”,就是自己对他透露行业秘密。那时立华已经离家半年,她又是独生女,见到父亲大喜过望,把行业规则忘得干干净净,一天到晚跟她爸腻在一起,张振山当了几天的引导人,总共说的话也没几句,大多时候只能在旁边气鼓鼓地干瞪眼。
洗了几天脑,立华爸爸越想越不对,把女儿叫到一边,说现在就我们父女两个人,你有什么不能对我说的?立华一时忍不住“自勾”了一部分,这下可坏了,不仅没把人留住,还留下了一堆祸患,张振山义正词严地教训她:“事先说得好好的,你怎么就不听话呢?嗯?你怎么想的?”
立华一言不发,撅着嘴在那里接受批评,很快皮鞋先生刘庆利和胖祖师李新英也坐了过来,一条条列举立华犯下的错误:不听话、擅作主张、自勾、没有分寸感,说得无比严重,听他们的意思,每一条都够拖出去枪毙个三四次的。张振山越说越怒:“你说你,啊,一天到晚缠着你爸爸说话,我想说什么都插不进嘴去!你哪来的那么多话?”
立华终于忍不住了:“那是我爸爸!我跟他说几句话又怎么了?!”张振山一拍桌子:“你还有理了你!”转过身对皮鞋先生抱怨:“你看看她,说她两句都不行!”皮鞋先生勃然变色,李新英也拉长了脸,众口纷纭地批评立华不懂礼貌、不守纪律,连小琳都发话了:“立华,你这是什么态度?振山叔说你两句也是为了你好!”
立华委屈极了,眼泪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我看不下去了,站起来打圆场:“行了,都少说几句吧,反正事情都过去了……”话音未落,立华的眼泪吧嗒滴落下来,小琳瞪我一眼:“别打岔!这是工作!”我讪讪地闭上嘴,走到墙边发了一会儿呆,感觉就像走进了一场噩梦:一群穷凶极恶的法官高声怒斥,可怜的罪犯眼流直流,而她全部的罪恶,不过是跟自己的父亲说了几句真话。
立华待人真诚,也没什么心机,走路时甚至会挽着我的胳膊。她男朋友叫李浩,也被她骗进了传销团伙,他们俩住得很远,平时难得相见,只能偶尔在中心广场上约会一次,每次都不超过一个小时。中心广场人流不绝,旁边有扭秧歌的、散步的、表演书法杂技的,这对情侣无可温存,组织上也禁止温存,只能背靠背坐在草地上,喃喃地说一些只有他们自己才听得懂的情话。有一次我从旁边走过,听见他们俩讨论未来,李浩说他想当大老板,立华说她只想过安稳的生活,我叹着气走开,心想如果他们继续做传销,平凡的生活也将是无法实现的梦。
几个月之后,这个团伙搬到了湖南邵阳,小琳跟他们还有联系,经常对我讲一些团伙的新闻。立华一直没退出,而且干劲越来越高,不知道是不是把她爸爸也骗进去了。我多次主张把她救出来,小琳却总是懒洋洋的,说联系不到她的家人,或者直言相告:“我也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但我感觉,她好像根本就不在乎立华的命运。
在上饶时,小琳曾经谈起自己的困惑:“以前我和立华无话不谈,为什么加入行业之后,我们俩越来越生疏了呢?”那时我不能讲真话,只能安慰她:“以前你们俩是平等的同学关系,现在你是她的领导,估计她还没适应过来,放心吧,过些日子就好了。”其实真正的原因并不在于领导或被领导,而是传销团伙中这摧残人性的制度。每个人加入之后都会有一些改变,小琳原来是个单纯善良的好姑娘,经过了八个月的熏陶,身上多出了许多让人不喜欢的东西:自私、冷漠、多疑、心思阴沉,对一切善意都怀着深深的戒备之心。她自己也说:“加入行业之后,我的心变硬了。”
柏拉图说灵魂有三要素:理性、意志和情欲。而传销者的灵魂中只有一团团烧得通红的垃圾,没有理性,没有自由意志,甚至失去了从始祖鸟时代就有的情欲,他们狂热地追逐金钱,追逐谬论,围着谎言的轴心急速旋转,就像一只只愚蠢的陀螺。他们转啊转,转啊转,终于丢掉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也是人类社会得以存续的根本:亲情、友情和爱情。小琳说自己的心变硬了,其实不只是她,在这毫无人性的罪恶之窟中,每个人都将变得冷漠无情,组织上为了防止私人感情,把他们不停地调来调去,在蜻蜓点水般的交往中,只能结下蜻蜓点水般的情谊,甚至连旧日的情感也要渐渐冲淡,最后一个个心如铁石,六亲不认。其子尚食之,其谁不食?连父母都可以欺骗,朋友又算个什么东西?
我和立华相处不到三天,她一直很依恋我,多次说希望有个我这样的哥哥。那三天里我们一定说过很多话,可大部分都忘记了,只记得在广场草地上的一段对话,她问我:“郝哥,你觉得我是怎样一个人?”我慢悠悠地回答:“你吧,很单纯,也很傻,很容易上别人的当,经常会做些糊涂事,等你将来明白了,肯定会后悔。”她没听懂我话里的意思,拈起一根干草放在眼前端详,然后一点点揉碎。“你说得对,我就是这样的人,哎呀,我真希望自己能够成熟起来,少干点傻事,这样就不用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