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人把“淫”视为万恶之首,在基督教教义中,“骄傲”是一切罪恶的根源,但在我看来,世上最大的恶并不是骄傲和淫荡,也不是杀人放火,而是制造愚蠢。愚蠢本身不是恶,却可以把恶放大无数倍。
在一个愚蠢之地,什么样的坏事都可能发生,什么样的惨剧都在意料之中,人们会本能地排斥一切高尚之物,他们反对思考世界的本源,因为世界对他们来说,不过就是眼前方寸之地;他们也反对思考人生的意义,爱因斯坦曾经说过一种“猪圈理想”,他们连猪圈都懒得想,只希望传销组织能够给他们分配一个意义;他们仇视富人也鄙视穷人,嘲笑高尚也憎恶无耻,一切深沉有趣的东西都是他们的敌人,正应了那句话:聪明的人只反对愚蠢,而愚蠢的人什么都反对。
在传销团伙中住了二十三天,我总结出一个道理:愚蠢不是天生的,而是人工制造出来的。在所有蠢人背后,有一个肉眼看不见的黑暗之地,那就是愚蠢加工厂。那里烟囱林立,黑烟滚滚,正在加班加点地炮制愚蠢。很多人都会困惑:一个好好的人,怎么就能被人洗了脑?答案非常简单:只要隔绝了信息,再控制住话语权,洗脑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反正没有第二个声音,我说什么都是真理,根本不必在乎什么逻辑,更不需论证,只要拳头够大,嗓门够高,我说一加一等于几它就等于几,把骡子说成人类始祖你也得无条件相信。
传说黄泉路上有一碗孟婆汤,喝下去就会忘了自己是谁,其实要喝这碗汤不必走那么远,随便找个传销团伙就行,他们专门生产这个。配方并不复杂:谎言大量、喇叭一个、伪造的历史若干、截肢的圣贤少许,剁碎搅匀后放在密闭的高压锅里,宽汤猛火,几分钟就能熬出一锅新鲜热辣的迷魂汤,每天早上起来空腹喝上一碗,三个月就能变成白痴。
教育家晏阳初说过一句振聋发聩的话:人有免于愚昧无知的自由。在生而有之的诸项自由之中,以此项自由最为重要,无此则无任何自由,若此项自由被剥夺,一切自由都将不保,因为这是“自由中的自由”。我信服这样的话,也痛恨一切与此项自由为敌的恶人,一切制造愚蠢的人都是我的敌人,我将永远不会与之同行。
但丁的幽冥有九层地狱,里面关押着形形色色的罪人,唯独没有愚蠢制造者。如果可能,我希望加上第十层,在冰湖之下,熔岩之上,让腐败的灵魂永远不离沸腾的血池,让他们看到自己所犯下的一切罪孽,看到贫瘠的人心、满世的荒凉。愿他们永远痛苦。
喝过早上那盆清水,小琳带我去见一位“两百多份的大主任”,此人臭名昭著,事业伙伴提起来都是一脸不屑,评语六个字:有毛病、没教养。这小伙叫王帅刚,大约二十四五岁,长了一张天生就该受欺负的猪腰子脸,小眼睛,塌鼻子,眉毛淡得像中国书法中的飞白,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东西,阴暗而浑浊,就像乌烟瘴气的城乡结合部,让人一见而生厌憎之心。
别人做够六十五份就可以当经理,他做了两百多份还是个业务主任,原因只有一个:人品太差。他没什么朋友,家里人也不怎么待见他,在行业里骗了一年多,只骗来了一个人,就是那位粉刺阔少王赫超,后者爬得比他还高,按照传销团伙的计算方法,现在王帅刚一分钱都赚不到,算是标准的鸡飞蛋打。
这些事是我后来知道的,当时小琳带我进门,引荐语依然有“出色”二字:“这是我们公司做得非常出色的——王总!”王总给我倒上白开水,盯着我思索片刻,忽然石破天惊地来了一句:“我在外面跑了很多年,什么事都见过,什么事都干过。”我目瞪口呆,心想我也见过几个职业吹牛的,可从来没见过有谁吹到这种高度,“什么事都干过”,这得长多大的脑袋啊?
这位王总阅历极丰,先是求学,求学不成,跑去经商;经商又不成,跑去开车;开车还不成,跑去牢里吃窝窝头。几年前他在东莞当司机,老板让他送货,他走到半路就把货卖了,东莞是销魂之地,以王总的德性,我断定那点钱没派什么好用场。后来警察抓他,他就逃到苏州,还是给人开车,送货的时候故伎重施,这次更狠,不光卖人家的货,连车都卖了。这种行径无论在哪里都算不上高尚之举,可他倒很自豪,说两句就要指指我的鼻子:“这就是我干的事!”
我开始还能忍,可他越来越猖狂,手指始终不离我的鼻端,有时还要上下颤动,遇到长句子还要颤动好几下,我怒气暗生,心想哪儿冒出这么个东西来,怎么连起码的礼貌都没有?这时王总讲起了他的逃亡旅程,这厮犯案之后携款潜逃,没逃多远就被警察当街扑倒,抓进去关了几年,出来后走投无路,一头扎进了传销窝,干了一年多,几乎没什么建树,名义上做了两百多份,可钱全被粉刺阔少王赫超赚走了,他一分钱都赚不到,真不知道他靠什么活着,更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离开。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这厮是个通缉犯,众所周知,传销团伙没有别的好处,只适合窝藏匪类,反正也没人过问,在这里隐姓埋名地躲上几年,等到风声平息再重回江湖,照样吃香喝辣逍遥人间。
离开上饶之后,我收到二十多条求助信息,都是传销者的亲属发来的,言辞之恳切,之卑微,让人读了心酸。这些人都有相同的愿望:希望我能帮他们解救亲人,而我只是一介书生,无权无势,根本无此能力。
交代完犯罪经过,王总又跟我讲行业的美妙之处,虽然一分钱赚不到,可他依然满怀信心:“你要明白,干行业就得听话!行业,是诚信的行业!只要你付出努力,就一定会有收获!”说话时手指始终不离我的鼻子,“你要明白,行业是给你自己干的,不是给别人干的!没有人会骗你,这就像,这就像你跟你爹做生意,你说他会骗你吗?”
我越来越怒,也不说话,昂起头冷冷地看着他,他有点慌了,目光游移不定,可嘴上还在胡诌:“比方说,比方说你爹对你说什么事,你会不信吗?”这简直是当面骂人,我勃然大怒,差点把水杯砸到他脑袋上,瞪着眼怒吼一声:“少他妈拿我打比方!说你自己!”心想这王八蛋要是敢炸刺,我今天豁出去了,非把他放翻不可,量他也不是我的对手。这厮呆住了,张了半天嘴,结结巴巴地改口:“好吧,要是……要是我爹跟我说什么事,我……我能不信吗?”可能自己也品出味来了,慢慢低下了头。
又讲了十几分钟,我一句都没听进去,只是撇着嘴冷笑。他也很沮丧,猪腰子脸憋成了猪腰子的颜色,哆哆嗦嗦地结束了这堂课,小琳示意我拿本子找他签名,我不假辞色地回绝:“没带!”说完气哼哼地甩手出门,路上跟小琳大放厥词:“这王八蛋是干什么的?行业中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小琳安慰我:“郝哥,你别生气,其实他也是为了你好。”我转身质问:“行业不是要培养高素质的人才吗?这就是你们的高素质?”她无言以对,这时“康熙”带着一个小伙子慢慢走来,我跟他打招呼,他视而不见,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小琳扯扯我的衣角:“别跟他说话,他带新人呢。”
这也是行业纪律:带新人时要六亲不认,哪怕遇见亲爹也不能问候。尤其不能让新人互相接触,在传销者看来,一个人爱思考就是毛病,一旦两个有毛病的人聚到一起,很容易就能揭穿谎言。这一招有名堂,叫做“防止交叉感染”。没错,新人就是病毒。
时间尚早,我们赶去五三市场买菜,走到中途,李新英来电说要一起去,我和小琳沿着一条倒满垃圾的河沟慢慢闲逛,大概是怕我无聊,或者是怕刚才那位王总冷却了我干行业的热情,小琳比比画画地给我讲了一个励志故事,说某位农村大嫂死了老公,一个人带着女儿艰难过活,某年某月,不知哪个该死的把她骗进了传销团伙,考察七天之后,大嫂认定这是个发财机会,可她实在是太穷了,一分钱都没有,没办法,只能回家借。据小琳描述,此大嫂的人品显然不怎么样,因为谁都不肯借钱给她,跑遍了三乡五里、千家万户,只借到了一堆硬币和毛票,最后终于凑够了三千八百元,大嫂重回江西,申购时的场景动人至极,说大嫂把那袋硬币和毛票全倒在桌子上,一群人数啊数,数啊数,数了半天才数完,每个人都为大嫂的精神深深感动,连三条腿的凳子都流下了伤心的眼泪。
这样大嫂终于成了我们光荣的事业伙伴,可是没有“经营费用”,她又该何以自处?大嫂毕竟是大嫂,有办法:每天三点钟即起,在黑夜中狂奔数十里,在城乡结合部的大路上毛腰等待,很快菜贩子就要在此分发蔬菜,大嫂伫立风中,神情刚毅,宛如石碑上宁死不屈的巾帼英雄,等菜贩子们全部散去,大嫂豪迈出击,把地上的烂菜叶子一一捡起,然后拎回去卖给各个房间的事业伙伴。
正是靠着这种不靠谱的精神,大嫂像蟑螂一样顽强地活了下来,而且越干越来劲,只用一年时间就上了平台,后面的事不消细说,在未来的数年间,此大嫂必成一代人杰,不是到北京做官,就是到牛津读博,中国的未来就靠大嫂了。小琳语重心长地教导我:“郝哥你想想,她那样的人都能成功,你的条件比她好多了,要是不好好干,唉……”
那天晚上我在日记里是这么写的:听了小琳讲的故事,我想了很多。这是真话,我当时有两个感想:第一,连这么可怜的人都要骗,这帮家伙还有没有天良?第二,世上怎会有这么狠心的娘?丢下年幼的女儿不管,一个人跑到这里干这该死的行业,那可怜的小姑娘会不会饿死?可他们当然不会想这么多,干行业嘛,只要怀揣伟大理想,哪管什么女儿死活?死了才好呢。
到了五三市场,胖祖师李新英迈着两条粗壮豪迈的腿吁吁赶来,还是原来的程序,一路问价,一路抱怨,白菜买不起,芋头买不起,连萝卜都买不起,最后还是走到后门外的地摊,在那里看见了一大堆莴苣叶子,老板开价一毛二,我们砍到一毛,买了二十斤,照样捆成两大捆,小心翼翼地提着往外走,小琳手上还有八毛钱的余额,她一直想吃红薯,刚过去问了一声,胖祖师发话了:“不行!行业有规定,一翅(次)只能买一种!”我对小琳悄悄地做了个鬼脸,心想原来你也不守纪律。
莴苣叶还算新鲜,虽然没油没盐,可别有一股清香的滋味,我和小琳都很喜欢,各吃了满满一盆。饭后洗了半个小时的脑,在钟亭路附近又看到了“康熙”,他愁眉苦脸地蹲坐在一排栏杆下,我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哎,你们家来新人了?”他大惊失色,连连挥手,示意我赶快走开。我大为诧异,心想他身边也没有别人,何以紧张至此?路上小琳揭开了谜底,说那附近有个公厕,他的新人肯定上厕所去了,随时都会出来,我们还是别跟他打招呼的好。我叹了半天气,心想这算什么事呀,这么明显的骗局都看不破,这帮人的脑袋长哪去了?
回到住处,皮鞋先生和李新英正坐在一起密谈,我坐过去插了几句嘴,皮鞋先生突然想起一事,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小纸条,小心翼翼地捧过来,非让我看看是什么意思。纸条上写着小半阙《一从花令》:“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桥通。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阳帘拢。”这里有两个错字:“小桥”应是“小桡”,“斜阳”应作“斜月”,本来后面还有两句:“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春风。”这词不算佳妙,在《全宋词》中只能算二三流的作品,创作背景也有点下流,作者是宋代的绯衣秀才张子野,这人很不正经,某日他去勾引一个美貌尼姑,幽会之后回味无穷,一时得意就写了这首词,还雇人广为散发,据说把住持老尼姑气得狂吐鲜血。我问皮鞋先生:“这纸条哪来的?”他说是庙里求来的卦签,我问他求什么,他不好意思了,羞答答地告诉我:“求什么呢?求……咳,就算求爱情吧。”
皮鞋先生是被他哥哥骗来的,其兄是黑道大侠,其弟也不含糊,在东莞的地下赌场里当过领班,正所谓“难兄难弟”。我长期居停广东,对地下赌场略有听闻,很怀疑他是吹牛,旁敲侧击地盘问了几次,没想到居然遇上了行家,这家伙说得头头是道:荷官如何培训,赌客如何召集,真不愧是博彩业的资深人士。当了半年领班,赌场被警察端了,他就从博彩业转向传销业,也算是跨界英豪。他本来有个女朋友,加入行业之后很快就吹了,皮鞋先生心有不甘,到处寻访巫婆妖人,也不知跑破了多少双皮鞋,终于在某个庙里求来了这张签,他认定此中藏有宇宙玄奥,可是无人能解,他也舍不得出那两块解卦钱,只好求教于我。
我当时还没读过这首词,更不了解创作背景,只能胡说八道了,站起来走了几步,说这张签不是什么好签,最多是个“中平”,对吧?皮鞋先生点头:“对,是个‘中下’。”这下我心里有底了,一句一句地给他讲解:“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桥通。这句是说你们相处得不错,可是后来分开了,只能通过电话书信联系。”皮鞋先生又点头:“对,是这么回事。”我接着忽悠:“在中国诗词中,‘黄昏’、‘斜阳’都是萧索意象,不是什么好事,意思呢,就是说你们俩早晚要分手,以后各走各的路,恐怕连面都见不着了。”皮鞋先生大惊:“啊呀,这说得也太准了!”我洋洋得意地叼上一支烟,心想这还用算吗,你一个臭搞传销的,哪个姑娘会跟你谈恋爱?不分手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