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身上都有着或多或少的传销基因,他们堕落地放弃权利,视说谎为常态,拿口号当饭吃,每每给骗子极大的宽容。骗子许他们一个美妙前景,他们就信以为真,并且甘愿为之而死;当前景破灭,他们宁可自我麻醉也绝不肯正视现实;如果真相妨碍了迷信,他们就勇敢地排斥真相。
而欺骗从来都是一辆停不下来的车,他们冷漠而麻木地挤成一团,不问前途,不辨方向,把饥荒、灾难和一切不可思议之事都视为自己本该如此的命运。借用海涅的名言:每块墓碑之下都躺着一段世界历史,而每个传销者身上都背着一篇真正的传销历史。
王浩当然不会跟我讲这些,这位是成功人士,“下面产生了几代经理”,当年跟他睡同一张床的都成A级老总了,他肚里装着豆芽、鸡腿和五大学科,手里握着山寨手机和三笔财富,牛得很,一般人都入不了他的法眼,也就是我面子大,所以他才肯放下身段来跟我传授经验。按王总的说法,我现在就该积极发展下线,骗人时要注意方式方法,这里的学问大了去了,称之为“四先四后”:先弱后强、先亲后疏、先近后远、先横后纵。先骗最傻的,后骗次傻的;先骗父母兄弟,后骗老乡同学;先骗近在眼前的笨蛋,实在不行再骗远在天边的弱智。“先横后纵”是布局原则,我要先把三个直接下线骗来,然后再帮助他们往纵深发展,要三条腿走路,绝不能当两条腿的瘸子。王浩推心置腹地告诉我:“哥,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三条线均衡发展赚钱最多,真的。”
这确是肺腑之言,传销团伙中有个极为阴损的设计:上平台不仅要做够六百份,还要把三名下线全部发展成B级经理,后一条比前一条更艰难,很多人即使做了上千份也当不上A级老总,这时的处境就十分煎熬:要么眼睁睁地看着下线冲到前面,把自己该赚的那点钱全部抢走;要么就只能掏钱买资格,用行业术语讲,这叫“产生条件”,也叫“买线”,一个经理就是一条线,六十五个三千八,总计二十四万多,有的人只发展了一条腿,那就要出将近五十万。传销者大多都不富裕,为了上这该死的平台,举贷者有之,卖房子卖地者有之,把宝全都押在骗子身上,就等着一个月赚六位数,其结局可想而知。
在这堂课的最后,王浩帮我逐一分析史法可等人的传销素养:李力是纨绔子弟,肯定混账,不行;朱大哥道行太深,身体太差,不行;倒腾服装的刘伟明太过小心谨慎,没有冒险精神和投资意识,不行;马桶商人史法可就在江西,违反行业规定,还是不行。王浩耐心劝告:“哥,你找的这四个吧,都有钱,干行业没问题,就是怕他们留不下来。你知道,我们需要的不是适合干行业的,而是能干行业的,要留得下来,吃得了苦才行。你做了那么多年生意,交际面广,身边有没有那种不太成功的、经验不太丰富的,而且特别想发财的人?”我不太服气,说行业里不是有那么多大人物吗,什么博士、教授、大老板、国际刑警、黑社会老大……还有你说过的那位钱树锋钱总,郑州市十大杰出青年,身家千万的大老板,他都能留下来,我这四个为什么不能?
王浩叹气:“唉,钱树锋钱总那是特例,事实上吧,太成功的人往往留不下来,怎么说呢?吃饭、睡觉这一关就过不了,就说你那个学生吧,他能睡这样的床、吃这样的饭吗?”我一拍胸脯:“我是他的老师,连我都得吃,他敢不吃?!”王浩只好让步:“既然你这么坚持,我只能支持你,试试看嘛,对不对?不过,唉,有时候吧,行业也不像你想得那么简单,这个……唉,你将来就知道了。”说完拿过我的签名本,一本正经地写了八个大字:缔造传奇,勇往直前。我接过来高高兴兴地往外走,王浩直送出来,倚在门边依依挥手,看着就像个十足的好人。
那天很奇怪,一直到六点多也没接到回房通知,天慢慢黑了,我们又冷又饿,肚子咕咕作响。在骨科医院上了个厕所,看到路边贴了几张《富婆重金求子》的广告:“王艳,三十一岁,丰满迷人,丈夫为香港富商,因意外致残失去生育能力,为继庞大家业,特寻异地品正健康男士,圆我母亲梦,通话满意,即飞你处见面,有孕重酬,酬金不低于三十万元。”我说这肯定是骗局,郑杰和小琳同声发问:“你怎么知道?”我笑起来:“这就是社会经验啊,只要你拨通了这个电话号码,说不上两句,她肯定会要你交报名费,骗你两三百块,再让你空欢喜一场。笨蛋才会上当呢。”他们俩不断地点头。
走到上饶市汽车站,我们溜进去取暖,候车大厅里挂着几台电视,本想看点新闻,没想到翻来覆去只有一条广告,说某药厂联合某机构在上饶大做慈善,免费向肝病患者赠送一百万元的特效药。大概是怕这一百万送不出去,广告连续播了十几遍,来回不停地说些车轱辘话,至少说了半个小时,我实在受不了了,跺着脚喃喃咒骂,郑杰问我:“哥,你说这慈善活动是不是骗局?”我说当然是骗局,真想送出一百万,哪用得着这么声嘶力竭地吆喝?他点点头:“对,我也觉得不是真的慈善,做好事用不着这么大张旗鼓。”我暗叹一声,心想反常即为妖,做好事固然不用大张旗鼓,可也不会像你们这么鬼鬼祟祟。既然当了老鸹子就别笑猪黑,大家都是一路货色。
等了多时,还是没人通知我们回家。我恨恨地抱怨:“这都几点了,饿死了!为什么还不能回去?”小琳笑眯眯地回答:“家里有事,再等等吧。”我问她是什么事,她的答案十分气人:“现在不能告诉你,慢慢你就知道了。”我胡乱猜测:“是不是李新鹏上经理了?是不是哪个大老总下来视察了?”她笑而不答,我暗自警惕起来,想不会是他们发现了什么吧,难道正在房间里搜查我的行李,准备开我的批判会?越想越心惊,四处查看逃生之路。
这时他们也活泛起来,三三两两地涌进贵宾候车室,那里也有电视,正在放姜武主演的《我是老板》,一群人看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笑声,我看了几分钟,肚里饿得实在难受,趁他们没注意,偷偷溜了出去,在带湖路上走了一百多米,倏地闪进了一家杂货店,买了一包雄狮烟,还有一条袋装的卤鸡腿,看看四周无人,躲在货架后穷凶极恶地啃起来,老板娘看我吃得狼狈,大声招呼:“进来坐着吃吧。”我摇摇头,三口两口吃完了那条鸡腿,擦擦嘴就往外走。刚回到车站,小琳也出来了,严肃地问我:“你干什么去了?”我掏出那包雄狮,说买烟去了。她点点头带我往回走,刚才的鸡腿吃得太猛,噎得直想打饱嗝,我拼命压住,感觉肚子里就像装了个沼气池。
我一直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事,组织上也没给任何解释,只强调这事不是我应该知道的,再问下去就算犯罪。根据我后来的推测,那天很可能是在开所谓的“经理会”。传销团伙中有各种名目的会议:经理会、老业务员会、整风会……“整风会”几个月开一次,请的全是体系外的高人,进门先骂一通娘,骂得满座呆若木鸡,然后痛批行业中的种种不正之风,眼睛瞪起来,胡子吹起来,一句话就是一道掌心雷,谁敢不听就劈烂谁的脑门。还要搞“背靠背,脸对脸”,互相揭发,人人过关,亲兄弟也得当众清算,互挖根子里的毒瘤大疮杨梅斑,有时还要当众检讨。小琳的日记中有这么一篇,估计是整风会之后写的,把自己贬损到极处:“能力:没能力;特长:没特长;个性:没什么个性;待人接物:不会待人接物……”一个二十岁的小姑娘,连个性都被批没了,想想就让人难过。“经理会”温柔一些,每周开一次,在哪套房里开,哪套房里的人就得挨饿,而且根本不知道挨饿的原因。
八点多才吃晚饭,半盆芋头,一瓣大蒜,每人一小盆面片。虽然吃不饱,肚里总算舒服了一些。吃完后我坐在桌前写《转网日记》,这也是行业规定,每天都要把自己学到的内容记下来,推荐人还要负责审查。小琳经常批评我的作品缺乏真情实感:“你写的这就是流水账嘛,你的感想呢?体会呢?”我只好承认自己没有文采,然后抓耳挠腮地补充:“今天某位老总对我讲了某某内容,获益良多,感受颇深”,或者“现在我对行业越来越有信心了,相信自己一定能干好,创造辉煌!”有一天心潮忽然澎湃,写了满满一页纸的誓言:成功成功成功成功……小琳对此甚是满意,连声夸奖我有进步,我想起了曾子的名言:胁肩谄笑,病于夏畦。心想拍马屁也没那么难嘛,在心里小小地鄙视了一下自己的人品。
写到九点多,电话来了,小琳兴高采烈地告诉我:“郝哥,收拾东西,我们去参加交际!”霎时间满屋子的人都忙活起来,一个个过来握手道别,各有惜别之情:有的泫然欲泣,有的慷慨挥手,有的闷声不响地帮我叠被子、卷棉絮,郑杰和李新鹏与我交情最厚,扛着蛇皮袋送我下楼,在昏黄的路灯下,我大步前行,棉絮夹在腋下,寒风吹在脸上,身后跟着一群目光呆滞的蠢人。传说中,我们都是无畏的勇士,用脸盆和棉絮赚回了整个家族的财富,用不戴手套的双手抵御着寒冷、饥饿和一切人间苦难,而我们终将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