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少了一味药
20294800000033

第33章

我在第一套房里住了半个月,其间一直有人搬进搬出,嫂子回家前,那位热爱麻袋的龙师父也住了进来,这人上课时道貌岸然,私底下却很轻佻,经常对嫂子动手动脚,扭她的胳膊,摸她的头发,还有一次伸手拍她的屁股,那是冬天,隔着厚厚的老棉裤,未必能拍出什么销魂滋味,可大庭广众之下干这种事,看了还是觉得别扭。

后来管锋和赵诚去别处参加交际学,新搬来两个小伙子,一个叫杨正龙,原来当过厨师,他不太说话,只爱干活,没事就往厨房里跑,收拾这个,整理那个,一副闲不住的模样。有次我问他喜欢什么,他答了两个字:“做饭。”我一愣,他笑着补充:“哥,我喜欢做饭,就像你喜欢读书。”

这小伙为人厚道,却有一个毛病:一进厕所就要蹲半天,任你千呼万唤,怎么都不肯出来。其实这事也不能怪他,传销者长期吃那种没油没盐的“行业饭”,肚子里剩不下半点油水,最后每个人都会患上便秘。杨正龙尤其厉害,有次他在厕所里蹲了很久,出来后面色煞白,撇着腿蹒跚而行,表情极其痛苦,我问他怎么了,他喃喃抱怨:“哎呀,哎呀,刚才便池里全都是血。”

俗话说“大旱三年饿不死厨子”,可在传销团伙中,厨子都快饿死了。

第二个小伙绰号“康熙”,他本名叫康喜,河南巩义人,原来是个大胖子,加入行业不到一年,瘦了五十多斤,这人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把手上的皮扯起来,扯得老长,然后得意洋洋地举以示人:“看,原来这下面全是肥肉!”

第二次“实话实说”之后,我和龙师父发生了一次冲突。行业里有两本指定教材,除了《羊皮卷》,还有一本叫《方与圆》的励志书,这本书的版权页上标明印数三十五万册,我对此甚有疑问,居心叵测地向龙师父请教:“你说行业有七百万人?”他答:“肯定不止,最少七百万!”我又问:“那是不是每个人都要买这本《方与圆》?”他说那当然,指定读物嘛,不买都不行!我阴险地一笑:“那就有问题了,照你的说法,这本书至少销售了七百万册,可你看看这里,一共才印了三十五万,还有六百六十五万哪去了?”龙师父蒙了,扯了半天淡,怎么都扯不圆,情急之下一声怒吼:“你管这些干什么?不是告诉过你要想得简单吗?你一天东想西想的!还想不想干了?不想干你赶紧走!”说得声色俱厉,那时赵诚还没搬出去,缩在旁边冷冷地笑:“哼,就他事多!”我一看势不能敌,只好羞答答地低头服输,小琳赶紧圆场:“行了行了,别说那么多了,郝哥,咱们出去转工作。”

我跟着她和郑杰出门,一路都在冷笑。小琳问我还有什么不了解的,我说该了解的都了解了,不该了解的你也不会告诉我。她点点头:“你要发展才行啊,行业就是这样,一个级别只能学习一个级别的东西。”说着又提起刘伟明和史法可,希望我尽快把他们骗到上饶,这样我才能学到更多的知识,成为更大个儿的英雄。我当然要推托,说我自己缺乏经验,最好能够找机会实地观摩观摩,看看别人是怎么打人带人的。小琳十分高兴,说这事在行业中叫“房配”:“你想当房配?好啊,自己找对面老总申请吧。”

那天的对面老总正是王浩,一天没见,他的气色又滋润了些,不知道是不是那条鸡腿的功劳。王总十分热情,打招呼、倒开水、敬烟,把一切做完之后,挥舞着两只白嫩的小胖手开始大谈行业。我和他在一套房里住了五六天,没什么过节,也没什么交情,只有一次把我吓得够呛。

那是我刚到上饶的第三个晚上,他们都睡了,我越折腾越兴奋,很想找人带个摄像机进来拍点什么。于是偷偷地溜进厕所,拿新买的手机给弟弟发了一条短信,让他帮我查一个朋友的电话号码,等了半天没回应,恰好手机快没电了,我把它留在客厅里充电。在床上躺了十几分钟,手机突然嘀嘀地响起来,我吃了一惊,连鞋都顾不上穿,跳下床就往客厅跑。没想越急越出错,一脚踢翻了一张凳子,轰轰地响,这时王浩探头出来:“谁呀?你干什么?”我魂飞天外,也记不清怎么回答的了,一把抓起手机,赶紧把短信删除。回到床上再也睡不着了,一晚上都在幻想他们怎么害我。

在上饶的二十三天,我时常会有这种顾虑,总担心自己会暴露,然后就在心里幻想一些惊险的场面。每到黑暗之处,我就觉得他们会在暗中设伏;连手机都不太敢打,怕他们有窃听设备;有时走到江边,我就会再三强调我不会游泳,而且特别怕水,心里想:如果他们要害我,最好就是把我丢到江里,只要不绑石头,以我的水性,怎么也能游到对岸,然后湿淋淋地坐在栏杆上冲他们竖起中指。可惜传销者都没什么幽默感,更缺乏见识,自始至终都没怀疑过我,所有的惊险剧情都白设计了。

王浩和黑道大侠刘庆松是被同一个人骗来的,那人叫刘伟东,已经“上去了”,说明这人至少骗了二百二十八万,抓起来可以判五年。论辈分,王浩算是我的七代太师叔,算是体系中极大的干部。传销者越到高层,互相之间的倾轧就越厉害,我们体系有三位支点老总,刘庆松主持全面工作,廖东算二把手,王浩没什么实权,职级却很高,这种人受排挤几乎是必然的,他表面光鲜,私底下的日子却未必好过,他的上线肯定不希望他干得一帆风顺:蛋糕就那么大,有你吃的就没我吃的,不折磨他才怪。最惨的是无人倾诉,对上不能讲,对下也不能讲,对同僚更不能讲,只能躲在被窝里掐自己的大腿泄愤。

高中时读《史记·项羽本纪》,看到四面楚歌之时,便感到一种巨大的悲怆,盖世英雄到了乌江滩头,命运也只是四个字:进退生死。楚国男儿宁死不辱,眼望大好河山,怆然自刎于秋风沙场。王浩这种传销头目当然不能和项羽比,可进退之事依然艰难,我相信他本质不坏,二十多岁的农村青年,本该是善良质朴的好孩子,然而日复一日的愚蠢教育无限放大了他本性中的恶,他日渐沉沦,却身不由己,眼前的路越走越窄,向前一步是雷池,退后一步是荆棘,午夜梦回之时,当灰烬久埋的良知之铃轻轻摇响,他是否也会感觉痛苦煎熬?

王浩点上烟,先跟我分享他的成功经验,说他刚加入行业时有多么幼稚,“那时年轻,不懂事,狂!谁都不放在眼里,谁的话我都不听!最后怎么样呢?哥我告诉你,我可是吃了大亏了,你可千万不能走我的老路啊。”我虚心受教,王总大发感慨:“行业其实很简单,没有别的经验,真的,没有别的经验,就俩字:听话。”

这样的教诲我至少听过一百遍,不由得腻烦起来。王浩大概也看出了一点苗头,转了个话题,开始讲行业的妙处:“我开始和你一样,也不太相信行业,你说就这么一群人,一没能力二没本钱,凭什么月入万元?凭什么一个月挣六位数?”

这话说到我心里去了,心想是啊,凭什么啊?王总微微一笑:“那话是怎么说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对吧?直到我上了经理,到了发月绩的时候,哎呀,我才相信行业确实能赚钱,你猜第一个月我发了多少?一万多!”他的两只小胖手拍得啪啪直响,“一万多的现金!哥,不怕你笑话,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拿那么多钱,事实就在眼前摆着,你说我还有什么理由不信?”

根据我后来的了解,这番话未必是假的,可他也没有完全说真话。这是连锁销售骗局中的一个重要秘密:虽然《业务洽谈》中写得明明白白——每骗来一份三千八,经理就可以提成四百五十六元。可事实上从来就没有这个四百五十六,最多只能拿到三百零四元,等他下面再上来一个经理,他就只能拿一百一十四元;上来两个,就只能拿七十六元;等第三个经理也爬了上来,他就只能拿一点可怜的津贴,勉强够他自己过活。在有些团伙中,甚至连这点活命的钱都没有,不仅没有收入,他还要承担“经理室”的房租水电,要帮下线垫付各种“经营费用”,还要硬着头皮充门面。一句话:不仅赚不到钱,还要往里贴钱。

或许有人会问:既然万元收入是一句空话,他为什么不肯离开?答案很简单:他还在期待平台上的六位数。

这是一个无比荒唐的笑话:第一次被骗,他留下了;第二次被骗,他不肯走;第三次、第四次、第无数次被骗,他依然相信骗子会信守诺言。吸毒会上瘾,传销者被骗都能上瘾,真是人间奇观。聪明人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而传销者就站在那里,跌倒一次、两次、无数次,最后连爬都爬不起来,可还是不肯离开,依然坚信那是自己的福地。恕我刻薄,动物中也很少有这么愚蠢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