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少了一味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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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小琳和郑杰如释重负,带着我弯弯曲曲地拐进一栋楼,楼上坐着一个大名鼎鼎的女老总,名字叫刘庆艳,是黑道大侠刘庆松的亲妹妹,这人大约二十六七岁,长得像一篇沉闷无聊的网络小说,细眼睛,塌鼻子,目光冷冷的,不带一丝情感,就像乔伊斯描述的犹太人,“他们的眼中没有光,只有黑暗”,与之对视久了,心里会莫名其妙地别扭起来。按辈分,刘总是我嫡亲的五代师祖,我交一份三千八,她就能从中瓜分三百零四元,这是一笔大钱,所以刘总格外上心,先跟我分享了她们整个家族的成功经验,有她哥哥、她弟弟、她叔叔,还有无数的堂兄堂妹,总共二十多口人,假以时日,这就是一窝百万富翁。每人收获五百万,他们家就是亿元门第;如果能赚到一千五百万,那就太厉害了,刘氏家族仅持有的现金就要超过三亿元,不知道要装多少麻袋、多少箩筐。

这堂课主要教我如何认人,在刘总看来,二十一世纪的中国由两种人构成,一种适合干行业,另一种不适合干。前者热情、大胆、聪明、理想远大,天生就是人杰;后者懦弱、胆小、愚蠢、鼠目寸光,要死就让他们死去吧。不适合干的有几种人:一、特别穷的。行业是让老百姓翻身的,那些翻不过来的别管了,连三千八都掏不起,未来肯定不属于他们;二、固执、认死理、钻牛角尖的。这种人都是榆木疙瘩脑袋,油盐不进,与其发展他们,还不如发展两条凳子腿呢;三、优柔寡断、拿不定主意的。这种人喜欢瞎琢磨,听见打雷就哆嗦,看见困难就往后缩,永远得不到机遇之神的青睐,还是让他们自生自灭去吧;四、在校学生、公务员、现役军人。这些人都有背景,不能轻易招惹,否则政府肯定不高兴,说不定就要弄我们;五、只会吹牛不会实干的。讲到这里,刘总冷冷地瞥我一眼,估计是在警告我少吹牛、多干事;六、不三不四的。这种人包括流氓、罪犯、瘾君子和二百五,我怀疑她哥哥也在其中,黑社会嘛,就算没杀过人,流氓事肯定没少干,可人家也快成功了,说明行业的话也不能全信。

适合干的也有几种人:生意不成功的、不安于现状的、下岗工人、农村剩余劳动力……一句话,都是不得意人士。“为什么这些人适合干行业呢?”刘总自问自答,“那是因为他们在生活中看不到未来,而我们,嗯我们可以给他一个未来!”我肃然起敬,心想这也太牛了,王母娘娘附体啊,连“未来”都能给,还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到的?其实这些人之所以受到行业青睐,主要是因为他们多少还有点钱,就算手里没钱,至少可以从家里骗来一点,这才是行业最关心的,至于未来不未来的,别傻了,行业逗你玩而已。

适合干的又分两大类:特别适合的和一般适合的,刘总比比画画地讲解:“哪种人特别适合呢?第一,信任度高的,就是特别相信你的人,哥,对你来说,就是你的学生呀、部下呀,啊,什么的;第二,投资意识强、挣钱欲望高的,一个人要是不想挣钱,那他肯定不会想干行业,行业也不需要他!要是一个人没有投资意识,你让他交三千八,甚至三万六千八,啊,什么的,你说他会交吗?第三,胆子特别大的,哥你想啊,到时你把人叫来了,他一看,啊?原来你就住这样的房子,吃这样的饭,啊,什么的,你说他怎么想?你说他会不会害怕?他要是个胆小鬼,肯定当时就跑了!当然了,这种人就是行业要淘汰的人,我们要的不是胆小鬼,而是胆大的人,这样的人才能干好行业!”

我一直想着中心广场那一幕,越想越怕,刘总说什么我都唯唯称是,一副心悦诚服的模样。她也很高兴,最后给我题词:想到,做到,得到。我一直琢磨,最后才发现她耍了个滑头:这话纯属废话,什么意思都没有。

这天该小琳值日,我和郑杰陪她去五三市场买菜,这事看似简单,实则难度极高:全部预算只有两块八,却要买八个人的菜。我在日记里这么写道:“先问白菜,白菜八毛钱一斤,太便宜了,不买;再问甘蓝,一块二,太便宜,不买;又问萝卜,四毛钱,还是太便宜,不买。”小琳看了直笑。其实市场里根本就没有我们的菜,小琳带我们挤过人群,一路问价一路抱怨:“这么贵,这么贵,哎呀这么贵!”

最后走到五三市场的后门,那里有十几个摆地摊的小贩,我们到处询价,直到看见了那个一脸贼笑的老头儿,他斜靠在墙上,身前停着一辆三轮车,旁边竖着两大捆甘蔗,这是高档奢侈品,标价两块钱一根,我们连问都问不起,只盯着车上那一堆散乱的白菜叶子,菜叶上沾泥带水,估计是别人丢掉的,这玩意儿也不白给,老头儿开价一毛五,小琳只肯出一毛,争执半天,我怒了:“这么漂亮的姑娘跟你买菜,五分钱你还好意思争来争去的?”

老头儿叹口气:“那好吧,一毛四!”小琳不干,说最多一毛二,老头儿歪着头思忖半天,一脸委屈地答应了。我和郑杰赶紧上前,把那堆菜叶子按大小顺序排整齐,有的烂了大半,我们叹口气丢掉;有的烂了小半,我们取其精华,弃其糟粕。收拾了十几分钟,终于理顺摆齐,跟老头儿要了两根布条,把菜叶捆成两捆,共计二十一斤,小琳又赖掉一斤,只给了两块四。旁边还有个卖大芋头的,四毛钱一斤,我们连买带抢加赖皮,给了四毛钱,拿了一个大的加一个小的,估计有一斤七八两,三个人相视而笑,都感觉收获颇丰。

他们俩手上都有冻疮,拎起菜来龇牙咧嘴,我干脆全抢过来,带着他们赳赳豪迈地穿过人群,路上行人纷纷侧目,有人问:“这玩意儿能吃吗?”我大声回答:“喂兔子的!”走出市场,我跟小琳抱怨,说我也算是身家百万的老板,现在两只手提了二十多斤,全部价值才两块八。郑杰教育我:“哥,你这么想就不对了,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我们要的是精神,是艰苦奋斗的精神!”我低头无语,提着那两捆净重二十一斤的精神蹒跚而行,走到半路,布条松了,菜叶子哗啦掉了一地,我们蹲在地上七手八脚地收拾,路上行人莫不惊奇,肯定把我们当成了叫花子。

回到住处刚刚十点半,还不到做饭时间,我和王志森坐在桌前瞎聊,他长得不错,眼睛亮,鼻梁高,一副英气勃勃的样子,年轻时肯定是个帅哥。我逗他:“王哥,看你这模样,当年应该挺风流吧?是不是祸害了不少姑娘?”他哈哈大笑:“嘘——,别让他们听见,我当年,嘿!”

原来这老帅哥当年也是个捣蛋青年,爬树跳井,摘瓜偷枣,横行三乡五里,也是一时英豪。话说有次他去赶集,在村口遇上了邻村的另一位捣蛋青年,两人互相不忿,先是白眼,白眼不解气,继之以骂娘;骂娘不解气,继之以推搡;推搡还不解气,他一脚就把人踹翻,摁在泥里结结实实地一顿好打,没想到大水冲了龙王庙,挨打的偏偏是他对象的亲戚,好好的一门亲事就这么打黄了。

另外一次发生在几个月后,说他去邻村看焰火,不知怎么又遇到了这个倒霉鬼,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当时王哥手下有人,合伙又把人家打了一顿,打得那小伙嘶声怒吼,趴在地上连声呼唤自己的亲爹和亲大爷,很快就把人叫来了,王志森知道形势不妙,撒丫子就跑,还没跑出二里地,只听见杀声四起,一群人灯笼火把地追了上来,他情知难逃一顿打,干脆豁出去了,抱着头往地下一蹲,“哎呀,俺的娘啊,差点没把我打死!”

过完了偷鸡摸狗的青春岁月,王志森渐渐老了,他不算聪明,人也比较懒,除了种田,最多就是到乡镇企业打打零工,几十年下来,全部积蓄也就两三万元。他儿子刚刚十九岁,一年前被骗到江西,没钱入伙,就打电话骗他,说自己开了一家餐馆,要装修门面,让他汇了两万块,然后拿这两万块做了个高起点。入伙之后要发展下线,他不认识什么人,只能骗自己的父母,说饭店生意太忙,让他妈赶紧过来。当妈的肯定挂念儿子,买了张火车票就来了,经过三天的洗脑,觉得这是个好买卖,可身上还是没钱,又给王志森打电话,这次的理由更荒唐,说儿子病了,要住院,让他汇四千元。王志森的积蓄已经被儿子骗光了,只能出去借。他老婆拿这四千元做了一个资格点,剩下两百元买牙膏、牙刷、洗衣粉,你知道,这叫“经营费用”。

现在家里只剩王志森一个人了,他天天发愁:手里一分钱都没有,来年的种子怎么办?化肥怎么办?无可奈何,只好四处找活干,刚找到一份工作,儿子的电话又来了,说饭店生意实在太好,让他赶紧来上饶,反正打零工赚不到几个钱,给别人干还不如给自己干呢,还特意叮嘱他多带钱,因为饭店要雇小工,要扩门面,还要进酒水饮料。王志森听得心动,可是车票都买不起,只能再出去借,借了一家没借到,再找第二家,终于凑齐了五千元,然后一头扎进了传销窝,从此就出不去了。

他在上饶混了大半年,好像一直没拉到下线,骗不来人就没有收入,一直苦苦地熬着。有次他半是炫耀半是抱怨地告诉我:“哎呀,在这儿是真省钱啊,你看我身上就十块钱,装在兜里十几天了,一分都没花!”

我问他:“你到上饶之后,发现老婆孩子都骗你,生不生气?”

他一皱眉:“那能不生气吗?”

“那你不揍他?”

他摇摇头:“咳,来都来了,当着那么多人……”

我又问:“你们全家都来了,家里的地怎么办?”

他笑起来:“就那么几亩地,随便找个人就收拾了。”

“家里养猪了吧?猪怎么办?”

“咳,来之前就卖了,要不哪来的钱干行业?”

我没话说了,给他递了一支烟,他闷声不响地抽。他烟瘾很大,可是从不买烟,一天到晚蹭烟抽,大概是为了省钱。抽完那支烟,他站起来四处溜达,也不笑了,一副惨兮兮的表情,走两步就叹口气,显得格外苍老。

我和王志森在一起住了十几天,彼此都感觉很投脾气,他不吹牛,不夸张,有什么就说什么,也很少谈及行业,从来都是笑眯眯的。他注定赚不到钱,最终还是要失望而归,那时身体已经熬垮了,地也荒了,外面还欠了一屁股债,按照农村风俗,他还要给儿子盖房、订亲、娶媳妇,这是一副无比沉重的担子,但愿不会压垮他日渐衰老的肩膀。他已经不年轻了,可艰难的岁月刚刚开始。他一辈子都不曾富裕,而今后将更加贫穷。当他双手空空地回到灰尘落满的家,又该如何面对那痛苦而无望的未来?

离开上饶后,我有一天梦见了他,梦中的王志森又老又丑,皱得像个核桃,在亿升广场门前,他慢慢地向我伸手,表情扭曲痛苦,手上布满死灰色的骨节,就像一棵枯死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