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人被老虎吃了之后,灵魂不得超生,除非能找人代替,于是就有了“伥鬼”一说。明清笔记小说中有许多为虎作伥的故事,其中的伥鬼多半都是小孩,他们无知懵懂,不通世事,更分不清功罪善恶,一次次驱人向虎。
在某个意义上,传销者也是这样的“伥”,他们同样无知,同样糊涂,也同样邪恶,有些伥鬼尚且保有几分天良,知道不能祸害亲人,可传销者连亲人都不放过。在上饶的二十三天,每当我看到那些食不果腹的老人,都会感到无比的愤怒: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儿女?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母吃这样的饭、受这样的苦、遭受这样的折磨?
吃过晚饭,嫂子说要带我去参加“实话实说”,那时天已经黑了,我们越走越远,渐渐到了一个偏僻的所在,四周都不见人,偶尔开来一辆车,灯光雪亮而刺眼。嫂子也不说话,带着我慢慢走进一条黑黑的涵洞,我心惊胆战,想该不会是暴露了吧,难道这帮家伙要收拾我?如果在这里埋伏上几条大汉,我今晚恐怕就交代了。想得汗毛倒竖。嫂子像是猜中了我的心思,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我闲谈起来,她读过高中,好像没毕业就辍学了。她妈身体不好,常年卧病在床,她爸在村里开了一家豆腐坊,生意不错,算得上殷实之家。嫂子是独生女,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苦,后来结了婚,丈夫也挺疼她,婚后一年生了个儿子,全家老小都很高兴,用她自己的话说,左邻右舍的小媳妇都羡慕她,觉得她的命好。大约两年前,她丈夫被骗进了传销窝,干了一年,没拉到几个下线,只好打自己老婆的主意,那时嫂子正跟公婆闹别扭,一怒之下就来了上饶。
我问她:“现在你手下有几个业务员?赚了不少钱吧?”她不说话,低着头慢慢地往前走,又跟我讲她离家时的情景:接完老公的电话,她就开始张罗远行,买车票、洗衣服,在家里到处收拾东西。两岁大的孩子已经懂事了,她走到哪里,儿子就跟到哪里,也不说话,一双小眼睛眨呀眨的,一直瘪着嘴,样子可怜巴巴的,想哭又不敢哭。嫂子收拾完,抱起儿子来亲亲,再亲亲,恋恋不舍地放下,小孩儿的眼泪都快下来了,她一狠心,提起行李就往外走,儿子蹒跚着两条小腿追上来,一把揪住了她的衣服,眼泪直流,怎么都不肯放手,嘴里只是叫:“妈妈不走,妈妈疼宝宝,妈妈不走。”她婆婆在旁边一个劲儿地抹眼泪,帮着她挣脱儿子的手,嫂子大步往外走,刚走出大门,只听后面“哇”的一声,儿子终于憋不住大哭起来。她心如刀绞,丢下行李就往回跑,跑了两步想想不行,再回去提起行李,她婆婆靠着门框哭,她儿子坐在地上哭,她一边走一边哭,终于走到村口,一路都听见儿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哎呀把我哭的呀,从许昌到上饶,我的眼泪就没干过……”
我听了也不好受,问她:“那你现在想儿子吧?”
“那能不想吗?天天做梦都能梦到他。”
我叹气,她也叹气。四周很安静,只有泥地里嚓嚓的脚步声。黑夜里看不见她的脸,可我知道,这年轻的母亲一定又在流泪。
讲完这番话的第二天,她接到家里电话,说她公公骑自行车赶集,路上出了车祸,家里只有她婆婆一个人,又要带孩子,又要照顾病人,实在忙不过来,让他们赶紧回去一个。嫂子十分烦躁,在电话里吼了几句,一脸的痛楚之色。两小时后我们送她去车站,从此再也没见过她。
一周后她公公就死了。死前只有老伴和儿媳妇陪在身边,他的儿子和女儿都在上饶,还在干行业。也许是他们自己不想回家,也许是组织上不放他们回家。干行业要抓紧时间。
一张钞票可以替代另一张钞票,但一个亲人绝不能替代另一个亲人。有一些损失可以弥补,有一些损失永远无法弥补。如果这对儿女能够及时回家,一定还来得及见父亲最后一面。甚至可以有更多的假设:如果他们没有出来干这该死的行业,也许老人就不必亲自赶集;如果救治及时,也许他就不会死。但愿天下再无这样的儿女。
嫂子二十五岁,长得不算漂亮,我和她相处十几天,只见她换过两套衣服。她爱说爱唱,结婚前最大的理想是到歌舞团唱歌,这是她永远无法实现的人生之梦。我不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事,也许丧亲之痛会让她聪明起来,从此脱离这邪恶的“行业”;也许她将继续愚蠢下去,再次抛下儿子,然后坐等更惨烈的悲剧。她几乎不可能成功,随之而来的将是更加艰辛的岁月,甚至更糟,如果她被抓了,那个两岁孩子的哭声将穿透监狱的高墙,夜夜在她耳边回响。
我们穿过涵洞,在江边走了很久,鬼鬼祟祟地摸进了一个居民小区,小区内戒备森严,每隔几百米就有一位事业伙伴站岗,见到我们也不说话,只是点头、微笑,再伸手指示方向。走到一栋楼下,嫂子小声叮嘱:“哥你先上去,我随后就来,注意保持一个低调。”
房里已经坐了很多人,四川阆中那对兄弟也在,我对他们点点头,老老实实地找了个地方坐下,很快人越来越多,时间到了,一个小伙子噌地站起:“各位事业伙伴晚上好,作为推销行业,我也把自己推销给大家……”
还是老套路:每个人都起来介绍一遍自己,然后唱两首歌,有海豚式唱法、绵羊式唱法,或如雄鸡报晓之嘹亮,或如牛马长嘶之豪壮,还有一个自始至终都用鼻子发音,歌声混浊而黏稠,还带一点双簧管的颤音,听得我头皮阵阵发麻。上次“实话实说”只有四五个省份的人,过了短短十几天,行业已经招来了全国的英豪,北至吉林,南到闽粤,或来自东海之滨,或来自黄土高原,来的多是年轻人,脸上稚气未脱,身上才艺无限,争抢着登台表演。
轮到我了,上去唱了一首严肃的歌,众人表情肃穆,跟着我一起哼哼。刚唱完,嫂子大声起哄:“再来一个,再来一个!”我说嗓子难受,实在唱不动了。这是真话,组织上有规定,加入行业之后就只能抽两块钱一包的烟,这个价格没有多少选择,只能买一种叫“雄狮”的,这烟又辣又呛,力气极大,早上空腹抽一口能掀一个跟头,我连着抽了几天,喉咙里像堵了一团砂纸,说话的声音像个沙瓤西瓜。一群人不依不饶地拍手,我推托不过,只好再唱《国际歌》,可惜歌词记不全,唱了几句就草草收场。下台后咳了几声,只见左边一个胡子拉碴的家伙身体微倾,闷声不响地放了个印度风味的屁,闷闷的,带着一股浓郁的馊咖喱味,我几乎闭了气,这时大人物来了,众人起立迎接,印度仁兄的浓香咖喱顺势飘散,在空气中盘旋不去,满屋子人都皱起了鼻子。
两位老总一个姓张,一个姓陈,姓张的是个帅小伙,黑西装、红领带,五官很是英俊,为人也自负得紧,从不拿正眼看人,一直用四十五度角斜瞄着头上黑乎乎的吊灯;旁边的陈总是个身材苗条的美女,瓜子脸上有一抹淡羞的红晕,眼睛水汪汪的,偶尔瞟来一眼,总是让人心跳气喘。
两位老总各讲了十几分钟,美女陈总讲行业如良田,只要肯出力气,肯定会有好收成;帅哥张总负责宣读纪律,全是听熟的套话:“酒这东西,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喝少了可以舒筋活血,强身健体,喝多了就会乱性……”这说的是不准喝酒,其中的逻辑十分古怪:他们一再说适度饮酒有好处,却又绝对禁止喝酒。开始我也纳闷,后来渐渐明白了其中缘由:传销者根本不在乎什么逻辑,说什么都一套一套的,最喜欢的就是成语、俗话和排比句,只求语言之琅琅上口,绝不管内容之通与不通,堪称“传销八股”。后面还有文章,张总冷冷地补充:“只有一种情况下可以喝酒,那就是新人到来时,白酒一瓶,或者啤酒两瓶,二者只能选择其一,喝白酒就不能喝啤酒,喝啤酒就不能喝白酒……”你知道,这些都是“国家”规定,违反了就要被切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