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钱之后,我就算正式加入了行业大家庭,此后的生活越发枯燥,我总结为五件事:早上一盆清水,是为“洗胃”;在街上四处闲逛,是为“游街”;找“对面老总”听些无聊的废话,是为“听屁”;中午一碗饭、晚上一碗面,是为“填食”;晚上烫烫脚上床睡觉,是为“挺尸”。
我们每天干的就是这个:洗完胃游街,游完街听屁,听完屁填食,填完食挺尸,挺完尸从头再来。这日子单调至极,也乏味至极,就像掉进了一个巨大的糨糊桶,时间停了,行动慢了,连思维都被粘住了,一天比一天迟钝,一天比一天麻木,直到变成一个彻底的糨糊脑袋。
一月十三号晨会,嫂子向我提问:“哥,什么叫做‘十’?”这也是传销团伙的理论之一,我早就背熟了:“‘十’代表时间月份,是一个几何倍增的基数,以一名高级业务员为支点的伞下体系,每人每月销售一份产品,用一乘以十,十个月的时间您将获得成功;如果能力有限,两个月销售一份产品,用二乘以十等于二十个月,也就是一年零八个月的时间,您也将获得成功;如果能力实在有限,三个月销售一份产品,用三乘以十等于三十个月,也就是两年半的时间,您也将获得成功!”
这些话外行很难理解,内行也不可能真正理解,因为它根本就讲不通:“十”指的就是十个月,每月销售一份产品,用一乘以十不等于十个月,只能等于十份产品。三个月销售一份产品,这里的三不能与十乘,只能用三分之一乘以十,等于三点三份产品。这是最简单的数学题,可传销团伙内就是没人明白。说实话,我也是很久之后才想清楚,在上饶的二十三天,这些话至少听过五十遍,就像无孔不入的苍蝇,挥之不去,躲之不开,只能任由它钻进耳朵,钻进脑袋,在脑浆中扑啦啦地飞,乱嗡嗡地叫,根本没有能力去深思其中的含义。
加入行业之后,众人对我日渐冷淡,回家没人倒水,闲坐没人寒暄,吃完饭也没人抢着帮我洗碗了,全得自己动手,有时还得主动干活:洗碗、拖地、烧开水、倒垃圾,干得一丝不苟,像个人见人爱的小丫鬟。小琳看在眼里,喜上眉梢,一个劲儿地夸我,说这才像个实习业务员的样子,只要我继续这么乖,早晚有一天能超越她,不仅能超越她,还能超越祖师爷,连跳无数级,一直跳到金字塔尖上,然后提着几麻袋钱抽着烟袋搓着脚丫子藐视天下英雄。
那段期间我主要学习如何打人,不是真的打,传销团伙中忌讳说“骗”,所有“骗”字都改称“打”,骗人叫“打人”,骗钱叫“打钱”,这词儿很粗鲁,却有一股气壮山河的豪迈劲儿,传销者引以为豪,见了面常会这么问候,甲问乙:“你打了几个人?”乙骄傲地回答:“打了两个,下个月再打一个。”甲啧啧赞叹:“哎呀,好厉害!我才打了一个。”然后两人握手道别:“好好干,祝你打人顺利!”听起来就像一帮街头混蛋。
打人有理论、有程序,首先我要把手机通讯录全抄下来,然后重点盘查,从中挑出五六个轻信又弱智的笨蛋,这叫“列市场表”,列表之后就要跟这些笨蛋联系,隔三岔五给他们打个电话,电话有步骤:第一步叫慰问,就是联络感情;第二步叫刺激,这里要编个谎话,说我在上饶干了多么大的事业,一个月能赚多少钱,尽可能地把牛皮吹大,笨蛋们听了当然要流口水;接着第三步就来了:邀约,我要千方百计劝说他辞掉工作,没工作更好,赤条条无牵挂投入我的麾下,想合伙就当股东,不想合伙就当CEO,大家都是至亲好友,我定然不会亏待于他,工资想要多少就给多少,只要他说声“来”,金黄的事业就在猪窝里等待着他。
因为我没带自己的手机,这程序省了一大半,组织上也比较宽容,不要求我列市场表,只要凭记忆找出几个白痴来就行。这事难不住我,一月十三号的晚上,我一边跟嫂子说笑,一边刷刷地虚构了四个人物:
第一个叫李力,是我当年的学生,现在资产过亿,在成都专门经营办公用品,这人是高干子弟,脾气极大,不过十分尊敬他的恩师我,相信可以把他一举拿下。
第二个叫刘伟明,是我当年的员工,刚进公司时什么都不懂,全靠我一手栽培,现在广州倒腾服装,也算个中型老板,他一直欠我的情,想当年他自立门户,进货要我指点,出货也要我指点,周转不灵时还要跟我借钱,二十多万呢,连借条都没打。就凭这份情谊,他也该忠心耿耿地跟着我干行业。
第三个叫老朱,这个不得了,绝对算是武林前辈,我当年一直跟他混,我之所以能成为今天的我,全是因为朱大哥的教诲,不过他这些年不太顺,做什么赔什么,还得了肝硬化,去年到天津换了一副肝,花了四十多万,现在欠了一屁股债,正挣扎着二次创业呢,如果我把这大好的机会告诉他,估计他不会放过,不过这人是老江湖,智谋太广,道行太深,所谓油条还是老的辣,骗他实在没什么把握。
最后一个叫史法可,是英文shit和fuck的连读,不过他们都没看出来,小琳还很纳闷:“咦,这名字怎么这么眼熟?”我说没错,跟民族英雄史可法只差一个字。这个史法可名字下流,干的事也很下流,在南昌的家装市场里卖抽水马桶,正式名称叫“家庭卫浴产品”,生意做得相当红火,一年至少赚几十万,可这家伙理想远大,一心想折腾大生意,天生就是干连锁销售的胚子,只要我轻启三寸不烂之舌,相信他会像小猫一样乖乖地跟来上饶。
写完后交给小琳审查,她沉思良久,建议我先不要打朱大哥,因为老江湖难搞;成都的笨蛋学生也最好放弃,纨绔子弟肯定吃不了苦;马桶商人史法可就在江西本地,按规定不允许打,我反驳:“他的户口是湖南的。”小琳点点头:“那可以考虑”;唯一可打的就只剩下一个刘伟明,按小琳吩咐,我要把他的年龄、学历、性格、个人经历和兴趣爱好全都交代清楚,为了演得逼真,我还得时时做思考状:“这家伙是大专还是本科?我怎么不记得了?”小琳安慰我:“没事,学历不重要,主要看他有没有魄力、冒险精神和投资意识。”我心中暗笑,想什么精神意识,你们看中的不过是两个字:白痴。皱着眉把各项指标一一列清,只剩了一项:没有电话号码。小琳也无可奈何,只能建议我先做规划。
所谓“规划”,就是他们骗人的借口,大部分传销者都说自己开餐馆,也有小部分不喜欢开餐馆的,他们开服装店、开夜总会、开照相馆……有个姓安的女孩开的是美发店,那位满脸青春痘的王总承包了一辆铲车,小琳开的是一家女人饰品店,名字叫“玲珑饰界”,店址在上饶步行街,面积二十平米,一个月租金两千元,还有许多详细条款:每月水电多少、工商办证费多少、从哪里进货、商品价格多少……当初小庞就是这么被骗来的。可小琳并不满意,总觉得项目太小,骗不来大老板,命令我也编一个,我再三推托,心想别的事干干无妨,为虎作伥的事可不能干,万一编出来,说不定就会成为骗子手中的利器。小琳不放,一再苦苦相逼,我只好吹牛:“不就几句话的事吗?我做了那么多年生意,编个项目还用打草稿?张嘴就来!”
小琳不服:“那你现在编一个!”
我当年有志从商,颇有几个创意,随口讲了三个项目:第一个做酒,说我在上饶开了一家酒厂,自己不造酒,买四川小厂的散装酒,我只管贴牌,现在销售网络已经建好,广告即将在央视播映,广告文案是我自己设计的:古战场。秋风飒飒,金鼓震天,张飞纵马而来,一矛将敌军主将刺落马下,此时黄沙大起,敌军四散溃逃,张飞挥矛向天,虬髯怒张,势若天神,胯下战马人立而起,于漫漫黄沙中昂首长嘶。画外音豪迈响起:吕布死后,天下再无英雄——张飞猛酒;第二个项目是音箱:于无声处听惊雷——雷声音箱,英文商标叫Listen。还有一个服装品牌:穿撒旦洋装,显魔鬼身材。每个项目都有详细讲解,有销售方式、广告创意,说得天花乱坠,这下她服了:“哎呀郝哥,你真厉害!”我洋洋得意,没想到她还是不放过我,非逼着我写下来,我大怒:“不写!就这么几个破项目,有什么可写的?我满肚子装的都是这个!”
除了学习打人,我还要听取前辈经验,每天照例拜见对面老总,大概是我们祖师爷的功夫没练到家,教出的徒弟全是三脚猫,一句有用的说不出来。赵总告诫我虚心听话,钱总鼓励我努力发展,孙总讲了讲他的成长经历,到李总没什么可说的,只请我喝了两杯白开水。连大嗓门刘东都成了对面老总,我和他抽着烟,在亲切而热烈的气氛中进行了友好会谈,就双方共同关心的吃饭、睡觉和干行业等问题交换了意见,最后达成一致共识:一、行业可以干好;二、行业必须干好;三、王八蛋才中途退出呢。会见后刘总又给我递了一支烟,在李新鹏老师和小琳老师的陪同下热情洋溢地送我出门,我想着刘总的赠言:没有比人更高的山,没有比脚更大的路,由衷地感到了行业的温暖和刘总的脚大,感觉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力气,激动万分地对小琳发表感慨:“连刘东都当上老总了,嘿!”
幸亏这些会见不是一天完成的,否则就算我的神经有小腿粗,早晚也要被他们弄崩溃。在这漫长的、毫无意义的、千篇一律的絮叨下,我的高压锅脾气终于发作了,连续两个晚上皱眉磨牙,表情十分阴狠。组织上大感诧异,几位老总都表达过同样的意见:你已经掏钱加入了,怎么还会如此混账?我无言以对,只能憋着一肚子气暗暗咒骂。
一月十四号上午,小琳和郑杰带我出去“转工作”,大概是我的表情太过凌厉,他们俩谁都不敢跟我说话,只是若即若离地跟着,走到上饶市中心广场,有个人提着两个塑料袋从地下通道里出来,一直斜眼打量我,我没在意,掏出一支烟,刚要点火,那人突然冲了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我吃了一惊,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他吵吵嚷嚷地叫起来:“哎,你不是那个慕容雪村吗?我看过你的书……”我魂都吓飞了,一把打落他的手,说:“你认错人了!”说完疾步往前走,走出五六十米,小琳叫我:“郝哥,等等我,你走那么快干吗?”我这才回头,心里怦怦直跳,那位读者疑疑惑惑地走远,一边走一边回头张望,我心里说了声“好险”,抬头看看小琳,她好像全没在意,笑嘻嘻地问我:“今天你打算向对面老总问些什么呀?”
经过这场变故,我的脾气好多了,他们说什么我就听什么,再也没跟组织上炸刺叫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