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一年,汉娜·阿伦特到耶路撒冷旁听了一场审判,受审者是著名的“纳粹屠夫”阿道夫·艾希曼,他是“二战”时屠杀犹太人的主要负责人,经他签署命令而屠杀了超过五百万人。汉娜·阿伦特目睹了审判的全过程,发现艾希曼并不是人们想象中的那种狰狞恶棍,也不是特别聪明或在某方面独具才能,他极其平庸,既浅薄又无趣,正如阿伦特的辩护词中所言,艾希曼只是一个正常人,而且是“极度的、可怕的正常”,她把这称为“平庸之恶”。
平庸之为恶,并不是因为失去了辨别是非的能力,艾希曼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而且熟读康德,自称“一生都依据康德的道德律令而活”,他只是不想判断,宁愿放弃良知与邪恶同行。和大多数人一样,他见惯了罪恶,就会对罪恶麻木不仁。杀第一个人时,他也许会胆战心寒,夜不能寐;杀到第一百个人,他就能安然入睡,只是心中还有些许愧疚;等杀到一万、一百万人,杀人就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就像走路、睡觉和呼吸,人命在他眼里就像砧板上的肉,不再有任何意义。后来艾希曼为自己辩护,说他并不仇恨犹太人,他只是在忠实地执行元首的命令。他不是犯罪机器的开动者,只是机器上的一个齿轮。然而就是这样一个麻木不仁的齿轮,却犯下了人类历史上最令人发指的罪孽:五百万条鲜活的生命。
与艾希曼相比,那些洗过脑的传销者连平庸都算不上,艾希曼只是不愿意做出判断,而传销者根本就失去了判断的能力,他们更麻木,也更糊涂,打电话骗人时,他们以为自己是在提携亲友;给人洗脑时,他们以为在帮助伙伴,哪怕用暴力囚禁新人,他们也觉得自己心怀善意,就像父母对孩子动用必要的惩罚,“他现在想不通,过段时间就想通了,我要给他机会,这都是为了他好。”他们从不以为自己行事卑鄙,反而有种圣徒般的情结,觉得自己在牺牲、在奉献、在为国出力。后来我在上饶的派出所里和小琳聊天,我问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一直强调一句话:“我没觉得我在做坏事,我没做坏事!”
我把这称为“昏聩之恶”,如果艾希曼是罪恶机器上的一个齿轮,传销者就是这机器运转时喷出的黑烟,他们受人控制,身不由己,可是依然有害,就像多年前那群抄家烧书的红卫兵,不明方向,不辨所以,只知道跟着人群冲冲冲,犯下大恶却不自知,就如同身在梦中。
当某种罪行以光明的谎言煽动人群,那些缺乏常识、头脑昏聩、对“善”极度迟钝的人就会汹涌其中,世上最恐怖的事物就是缺失了同情心的狂热,一切集体暴行都出自于此。当人群变得狂热,人性就会悄悄溜走,其后果往往比普通罪行更加严重。这样的事在我们的历史上一再出现,白莲教如此,义和团如此,传销也是如此。
听完“四条出路”,小琳又提起申购的事,李新鹏也在旁边帮腔,叨叨论述着黄金点的八大好处,我心想交三千八还行,三万六千八想都别想,我辛辛苦苦写字赚几个钱,哪能都便宜了你们这帮骗子?嘴上当然不能这么说,还是原来的理由:“做黄金点没问题,可你得跟我说清楚,那三千八究竟是怎么变成五十万的?说不清楚我肯定不交。”此题无解,他们俩都有点沮丧,走到步行街,小琳又问:“那你决定了没有?是不是要交钱办申购?”我把球踢回去:“你帮我拿主意吧,只要你说交,我马上就去银行取钱。”她好像不愿意担这个责任,一再推诿,说这事不能由别人做主,一定我自己决定。
这就有意思了,我去上饶时带了一张两万多元的银行卡,此刻拿出来拍得啪啪直响,一副百万富翁不差钱的架势:“不就区区三千八嘛,小事!只要你发话,我马上就去取钱!”她还是不肯松口,一直跟我传球,可怎么都不肯踢出那决定性的一脚。快到住处了,我作势要去银行,小琳忽然泄了气:“郝哥,算了吧,先别取了,改天再说。”
这也是传销团伙中的惯例:把新人骗来后,一定要说得他心服口服,直到他心甘情愿地乖乖掏钱,交钱时谁都不能干预,更不能替他做主,否则难免酿成未来的祸患。交钱之前要再三确认:
你想好了?
想好了。
你真的想好了?
真的想好了。
我再问一次:你是不是真的想好了?
真的想好了。
那好,数钱吧!
其效用不言而喻,就是为了避免将来扯皮。如果某人指责上线骗了他的钱,这位上线大可以如此耍赖:我当时再三跟你确认过了,那是你自己愿意交的,怎么能怪到我头上?
但当初话可不是这么说的,那时新人刚来,一众吸血鬼吮指狞笑,望着他的荷包频咽口水。他的上线热情洋溢地走向他,紧握着他的双手,坚定而热烈地向他保证:你放心,既然我把你叫来了,就一定会对你负责到底!
没错,负责到底,他们只负责把人拖到万丈井底,却绝不肯丢下一根细细的绳子。
回到住处已是午饭时间,可是谁都没去做饭,全在客厅里坐着,一个个面色凝重,连话都不说一句。我心里纳闷,说怎么还不开饭,你们全坐在这里干什么?他们都笑,可没人回答我的问题。我跟嫂子开玩笑都习惯了,笑着问她:“驴总,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这么严肃?哪个大人物死了?”她板着脸训我:“别胡说!”我赶紧收起笑脸,讪讪地找地方坐下,一群人眼观鼻,鼻观心,谁都不说话,气氛煞是古怪。
过不多时,门开了,几个人走进来,跟众人点头、微笑,一人搬个凳子坐下,还是不说话,像是一群黄泥捏的二百五。我暗暗警惕起来,想不会是我的身份暴露了吧,难道这是要开我的批判会?
正焦躁时,门又开了,一群人呼啦站起,门外翩翩走进两人,为首的正是王浩,后面还有一个小伙子,我当时还不认识,不过看派头就知道是大人物。此二位气宇不凡,大摇大摆地走到桌前,王浩一摆手:“请坐!”众人纷纷坐下,王浩清清嗓子:“新来的朋友也许会觉得奇怪,告诉你们,这就是我们行业的申购仪式。申购是个极其严肃的场合,我先宣布一下纪律……”
后面还是老一套:“男士不准抽烟,女士不准交头接耳。”仔细想想,传销者的法律实在不够精密,照此规定,男士的权利就是交头接耳,女士更可以叼着根烟袋喷云吐雾。我长出一口气,看着王浩在台上道貌岸然地训话,心下不禁纳闷,想前两天他还住在这里,一起吃,一起笑,感觉挺实在的一个人,怎么转眼就成道德化身了?难道在传销团伙中当个官有这么大的威力?只要当上就能变成铁面阎罗王,只能瞪眼,不会微笑,只能打官腔,不会说人话?
王浩是支点老总,平时极重仪表,任何时候都是黑西装、黑皮鞋、红领带,看起来像个饭店跑堂的。他特别喜欢跷二郎腿,一跷就露出雪白的袜子,用时尚达人的话说,这就叫“海鸥男”。这还不算,王总穿西装从来不剪开气儿,衣服也小了一码,前面系上扣子,后面就绷出一个圆滚滚的屁股,走起路来像企鹅在冰层上欢歌舞蹈。有一次我多嘴,说王浩,以后穿西装把开气儿剪开。他不同意:“剪开干什么?我就烦那个呼啦呼啦的!”我还以为他真有独特癖好,没想第二天他就剪开了,呼啦呼啦地像一阵风似地飞来飞去,还指着窗外窃笑:“你看下面那人,穿的那叫什么衣服!”
笑人者恒被笑之,他嘲笑窗外的人,自有我在背后笑他;我笑他,自然也会有人笑我,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我要说的是,如果有人自夸成功、自夸豪富,那就不能只看他吃什么、穿什么,还要看他做什么、与什么人为伍。如果他终日游手好闲,吃的是三毛五,睡的是烂棉絮,穿的是拒绝开气的西装,闲来没事还要去菜市场捡烂菜叶子,那他一定不是什么大人物,要么他有怪癖,要么他就是个混账搞传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