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少了一味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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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在翻阅了大量资料之后,我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每个传销团伙都是口号狂,他们把一切概念都标语化、口号化,比如干行业的“四大快”、“五大保障”和“六大杀手”,走在路上“四不谈”,奋斗过程“过三关”,成就事业的“黄金定律”、“六大心态”,与人相处的“三多三宝”,违反纪律的“三大御令杀无赦”……这些口号听着响亮,说着豪迈,带着一股不容质疑的傲慢劲儿,最大的用处就是把人脑格式化,让成员思想统一,步调一致,永远不会东想西想。

这些东西粗暴、野蛮、不讲道理,只适合对付丛林中的野蛮人。我对此比较偏激,甚至会反对李约瑟提出的“中国四大发明”,觉得无论如何也该把豆腐算进去——它总比指南针重要吧?也不认可梁启超提出的“四大文明古国”,总觉得这提法过于粗糙;至于“四大美女”、“四大名著”,以及更多的响亮口号,在我看来都是经不起推敲的野蛮统计,可人们大多都奉之为金科玉律,极少有人能清醒地思考和辨析。

在传销团伙中,与生活相关的口号都没什么人性,比如另外一个著名的“三多”:泪水多、汗水多、苦水多。“汗水多”是胡说,传销者大多过着游手好闲的生活,既不劳动也不锻炼,除了年轻小伙子的脚汗,别无出汗之处。泪水和苦水倒是真的,在团伙中待上几个月,基本上就和所有亲戚朋友都断绝了关系。当年的爱侣,此时的冤家;昔日的密友,今朝的仇敌,发短信没人回,打电话没人接,更别提理解和倾诉了,午夜梦回之时,传销者思此及彼,见残月如伤,寒星似泪,一时悲从中来,忍不住就会做长夜嘤嘤之哭。此痛无人知,此恨无处诉,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第二天肿着眼皮醒来,还得强作积极,读《羊皮卷》,背《业务洽谈》,用弱不禁风的身体扛着重若千钧的梦,用屈原投江的心情抱着一戳就破的事业,此中孤愤不可言说,汉语中有个词早就为他们准备好了,叫做“活该”。

同样没人性的还有“过三关”,面子关解释过了,另外两关是行动关和冷水关。行动关指的是真抓实干,不能只看着别人赚钱,心动就要行动,必须拉下面子、抛开良心,去蒙、去骗,掘地三尺也要把亲朋好友骗来。更残忍的是冷水关,我们体系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哪怕地冻三尺,也只能用冷水洗衣服洗菜,女性月经期间也不例外。

上饶的冬天很冷,那水我试过,冰凉刺骨,我人老皮厚还扛得住,年轻人几乎个个手上都有冻疮,郑杰的十根手指全部冻肿,小琳更厉害,手指头全跟胡萝卜似的,颜色青黑,多处冻裂,右拇指靠近指甲处裂了一道筷子粗的伤口,深几见骨,四周的皮肉全冻成深红色,看了触目惊心。我们相处二十多天,我陪她买过三次冻伤药,可从来没见好转。她还勤快,总抢着干活,有次我站在旁边看她洗菜,水很冷,洗一会儿她就拿出手来哈气,我想帮忙,她不让,那时房间里有一副黄色的橡胶手套,我说那你把手套戴上吧,她摇头:“手套是洗衣服的,不能拿来洗菜。”不知什么时候把伤口划破了,菜叶上淋漓的血,我心中暴怒,低着嗓子骂她:“你傻呀,戴个手套能怎么了?怎么能这么死板?我告诉你,疼可是你自己的,没人替你疼!”她转身微笑,大声回答:“我这是为了自己的未来,值!”

我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话来,始终在想: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才会使一个人如此麻木,又如此疯狂?

一月九号上午,李新鹏和小琳带我去见了一位女老总,名字叫丁可,郑州人,大约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生得白皙丰满,鼻翼两侧有几颗淡淡的雀斑,看着很是妩媚,说起话来慢声细气的,自有一股温柔贤淑的味道。

这堂课除了分享成功经验,主要讲行业的“四条出路”,丁总这样开场:“哥你知道,国家引进这行业,主要是想培养一批可以跟外国竞争的、二十一世纪的高素质商人,所以给我们制定了四大快、五大保障,还有三笔财富、五大学科,如果发展顺利,两年半的时间就可以成功,哥我问你,成功以后又怎么样呢?”

这话问到我心里去了:“是啊,又怎么样呢?”

丁总微微一笑,腮边出现了一个可爱的小酒窝:“国家早就想到这一步了!到时候啊,你看,你钱也赚到了,本事也学到了,你说国家会放着你这样的人才不用吗?到时候啊,你是块砖,嗯,国家就把你放在砖上;你是块瓦,就把你放在瓦上;你是根大梁,就把你放在屋顶上,一句话,量材施用嘛。”

这是第一条出路:当官。根据丁总的解释,只要我从行业中干出来,不需要任何考试,立马就能取得公务员资格,还不是一般的公务员,从办事员到科长再到县长,想当多大的官就给我多大的帽子。至于单位,更是不在话下,如果我想当法官,那就去法院;想当警察,就去公安局;如果我什么都不想干,只想吃一碗安闲的老爷饭,没关系,有的是不干活、只拿钱的闲差,只要我开了口,国家肯定够意思,没个不答应的。

我越听越怒,一股不平之气油然而生,想当年我也算名牌大学毕业,找个工作差点没把我愁死,连事业单位都进不去,吃了一箩筐的闭门羹,最后只有灰溜溜地进公司打工。还有那些清华北大的高材生、留英留美的洋博士,找份工作都难如登天,本科生掏粪,硕士生杀猪,博士生一看不好,撒丫子回去读博士后了。正所谓“毕业就是失业,海归就是海待”,长八条腿的精英都为生计发愁,没想到国家竟会如此“偏心”,谁都不疼,偏偏只疼这些没知识、没文化的传销者,真是令人火冒三丈,恨不能当街怒吼他姥姥的。

第二条出路是经商。丁总娓娓道来:“如果你不想当官,只想回家支援家乡建设,国家当然也会大力支持你啦,如果你没有资金,国家给你无息贷款;如果你没有厂房,国家批地给你建厂;还有机器设备啦,人才啦,缺什么国家就给你什么!哥你想啊,你从行业里干出来,钱已经有了,身边还有一群有能力的事业伙伴,再加上国家的大力支持,什么生意不能做?做什么不赚钱?”

我咂舌不已,丁总笑靥如花,脸上的小酒窝分外迷人:“如果你既不想从政也不想经商,只想出国深造,那国家也会大力支持你,你在国外留学期间,一切费用都由国家承担!”

我举手提问:“据我所知,国外留学有两种费用:一是学费,二是生活费。如果是去顶尖的大学,比如美国哈佛,几年读下来,至少也得几十万美金,丁总,你说国家是出学费呢,还是出生活费呢,还是两样都出?”

她愣住了,半天答不上来,旁边的李新鹏坐立不安,看看我又看看她,急得直在凳子上磨屁股,我心想这场合不能闹僵,赶紧给她找台阶下:“要我说,肯定是只出学费,我干行业已经赚到钱了,国家凭什么还帮我掏生活费?”丁总点头:“嗯,哥你说的有道理,不过具体情况呢,我也不是很清楚。”

说着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这大概是个信号,李新鹏两脚一站,恭恭敬敬地递上他的签名本,我眼尖,看到本子里夹着一张硬币大小的纸片,丁总双手接过,在纸片上刷刷地写字,看这意思是要下课了,我心中疑惑:不是有四条出路吗?这才讲了三条,第四条呢?赶紧向她请教,丁总眉头一皱:“不是都讲完了吗?”我说第四条还没讲呢,她不信,掰着手指头数:“第一条,做官;第二条,经商;第三条,留学。咦,是啊,第四条呢?”我心想你问我我问谁去,丁总倒很实在:“这第四条出路,嗯,我也不太清楚,这样吧,你先回去,等我问清楚了,一定给你打电话。”我唯唯称是,丁总接过我的本子,潦潦草草地写下赠言:成功贵在坚持!!!

写完后起身相送,一路都在说着鼓励的话,下楼时我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丁总俏生生地伫立门口,目光坚定,白衣如雪,小酒窝中装满了自信,似乎已经为明天做好了一切准备:为官则兼济天下,经商则造福一方,至不济也可以出国溜达一圈,然后带着满肚子的洋学问笑傲江湖。

“第四条出路”始终没有定论,丁总也不讲信用,一直没给我打电话,我有惑难解,只好到处请教各位老总,有的答案十分深奥难测,比如那位眉间宽广的杨总:“哥,假设两年之后你上了高业,成功出局,你还会不会再从头来一次?会不会再吃一遍苦,再受一遍罪?”我说当然不会,她一拍掌:“对呀,这就是第四条出路!”我回去想了一夜,始终不明白这是条什么样的路,只好继续请教,那位热爱麻袋的龙经理给出了完全不同的答案:“其实出路不止四条,十条、二十条也有!你熬出来了,成功了,想干什么不行啊?”

后来我离开上饶,查阅了大量资料,也接触了多位曾经的传销者,提到这“四条出路”,他们都是一脸茫然之色,都说没听过,估计是这个“河南体系”独创的武功。反传销人士叶飘零告诉我:这套理论创立于二〇〇四年,最开始没有这么多出路,只有两条:一是做官,可以到金水桥前拍照留念;二是成为新一代的高科技经济人才,全面接管中国的经济实体。后来不知道怎么传歪了,连祖师级的他都搞不清楚这第四条出路究竟走向何方。

“四条出路”的说法极其荒唐,却还是有很多人深信不疑。后来我又见到那位唱衰GDP的张总,他这么教育我:“阿里巴巴的马云马总,知道吧?国美的黄光裕黄总,知道吧?都是连锁销售培养出来的!我告诉你吧,行业里出去的人才多着呢,你不知道就是了!”我没有反驳,只是默默地在心里吹了句牛,心想黄光裕我不了解,马云倒是见过几次,虽然没有深谈,但至少可以断定他不是干传销起家的。

后来我报案端掉了这个团伙,在上饶市的派出所里,我问那位热爱麻袋的龙师父:“你真的相信国家会让你做官?会出钱让你到国外留学?”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一开始相信,后来也不太信。”我说你自己都不信,为什么还要那么教我?你怎么想的?他叹了一声:“咳,当时那种情况,对吧?我怎么想的?我就想……哎呀,那么多人都相信,你也应该相信,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