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总的训话不长,宣布完纪律就直奔主题:“哪位事业伙伴准备好了?现在就上来吧。”话音刚落,一个姑娘拉着一个老汉走了过去,那姑娘长得很端正,脸蛋红扑扑的,像是婚礼上害羞的新娘,旁边的老汉估计是她父亲,个子不高,满脸皱纹,穿得也很朴素,脚上是一双穿旧了的黄胶鞋。王浩问那老汉:“叔叔,你想好了?”老汉说想好了,王浩又问:“真想好了?”老汉点头:“真想好了。”如是重复三遍,王浩满意了:“那好,数钱吧!”
那老汉做的肯定是黄金点,三沓整钱,还有一把散钞票,第二位老总先数,数完后交给王浩又数一遍,房里的人都不说话,只听见嚓嚓的数钱声。很快数完了,老汉又俯身填了几张表格,两位老总起身恭贺:“恭喜我们又多了一位事业伙伴!”众人啪啪拍手,老汉蹒跚着坐回原位,表情既兴奋又自豪,一直呵呵地笑。我看着他那双布满老茧、指甲乌黑的手,忍不住心里一酸,想这双手终日在土里刨,要刨多少年才能刨出那三万六千八百元啊。
王浩把钱收进皮包,目光巡视一圈:“还有哪位事业伙伴准备好了?”喊了两遍无人回应,我羞愧地低头,王总似乎也有点失望,语气懒洋洋的:“办了申购你才有机会,行业是个赚钱的行业,也是个短平快的行业,你看准了就应该果断出手,不能老是前怕狼后怕虎地拿不定主意,你申购时比别人晚一天,将来上平台就要比别人晚三个月,一个月二十多万,晚三个月少赚多少钱?自己算去吧。”
房中人齐刷刷地点头,王总从西装上摘下一根线头,拿起来看看又丢下:“因为时间关系,我就不多说了,最后再说明一件事:有的朋友也许会问,为什么交了钱却不给发票,连收据都没有一张?我告诉你,行业是非常正规的行业,该有的全都有!不过这收据嘛,现在还不能给你,为什么?因为你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学习,要参加交际,你不停地搬来搬去,万一搞丢了怎么办?所以啊,为了安全起见,都由你的支点老总代为保管,你放心,少不了你的,行业干的就是一个诚信!”
那老汉频频点头,脸上还在笑,我憋了一肚子气,心想这也太欺负人了,简直是要把人踩到泥里。交了钱不给东西也就算了,连白条都没有一张,不给白条也就算了,还编出这么荒唐的理由。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欺人,他居然还好意思自吹诚信,原谅我说粗话,这算他妈哪门子的诚信?
办完申购,把两位老总欢送出门,我吵着要吃午饭,嫂子兜头就是一盆冷水:“今天没饭吃,饿着吧。”我还以为她开玩笑,说现在做也来得及啊,她摇头:“来不及了,时间不够了,哎呀,你一个大男人,饿一顿又怎么了?”看来是真的了,我撅着嘴一个劲儿地抽烟,抽到一点钟,李新鹏和小琳又带我出门,我是真的饿了,不算早上那半盆清水,已经十九个小时粒米未进,走起路来腿都是软的,好在我没有正式加入,生活上还有点优待,小琳也体贴,主动劝我去吃点东西,还特意叮嘱:“别让人看见啊。”
在一家路边店吃了碗牛肉面,汤鲜味美,别提多好吃了,我招呼小琳和李新鹏同吃,他们都说不饿,可怜巴巴地站在门口,想走又不忍走,嘴巴不停蠕动,一个劲儿地咽口水,哪是什么不饿,分明是饿极了却不敢吃。我暗暗叹气,想这两人倒有毅力,如果能把这劲头用来考大学,至少也是北大清华,用来养鸡养兔子,也早养成万元户了,买彩票说不定都能赚几百万,可他们偏偏要来干这损人不利己的传销。
吃完一抹嘴,上楼去拜见“对面老总”。这次见的就是那位满脸青春痘的王赫超王总,他的成功经验早在“实话实说”中分享过了,可还是要给我单独来一遍,讲他那些权势熏天的舅舅、他飞鹰走狗的衙内生涯,以及他放弃带鱼批发英勇投身行业的故事,我以前写过一句话,说中世纪的欧洲议员有疝气,是因为听的废话太多。这些废话质地坚硬,极难排出体外,只能郁积到下三路。现在感觉自己也快得疝气了,坐在那里手脚乱扭。王总大概也有点不好意思,说了几分钟就草草收场,摸着左腮上一颗将熟未熟的青春痘直较劲,最后一狠心掐破了,扯出一根长长的人油,王总捏在手里研究片刻,翻手把它粘在桌子下,然后搓着手指头问我:“哥,你到行业这么多天了,还有什么疑惑没有?”
按照标准洗脑流程,我的学业已经结束了,最好是能立刻交钱,如果不肯交,那就要走下一个流程,传销团伙称为“提劲”或“加油”,没什么有价值的内容,全是分享成功经验、鼓吹行业前景,两个字以概括之:吹牛。
那天讲的是行业内各体系的优劣,按王总的说法,在众多的体系之中,只有我们河南分舵才是得了祖师爷的真传,其他体系都是扯淡,干的全是修正主义的罪恶勾当,尤其是令人发指的广西分舵,他们干的那叫什么呀,既不吃三毛五,也不睡烂棉絮,一个劲儿地浮华奢侈,完全背离了国家引进行业的初衷,肯定培养不出什么像样的人才,就算培养出来也是些只知吃喝玩乐的王八蛋。王总对此十分愤慨,断定国家不会看着他们胡搞下去,只要逮着机会,肯定要狠狠收拾他们,“说实话,吃得好、住得好算什么呀?国家不支持你,你能有什么出息?只要国家说一声打,说实话,你往哪儿跑去?”
我对这小伙没什么好感,同样是吹牛,人家那位唱衰GDP的张总就吹得天真烂漫,而眼前这位王总只让人感觉世故和庸俗,还有股小镇青年坐井观天的红薯味儿,说两句话就要提起他那些漫山遍野的高档舅舅,我实在忍不住了,决定逗逗他:“王总,听你这么介绍,我有个新的想法,感觉……嗯,我更应该去广西干行业。”他一愣:“为什么?”我故作犹豫:“你看我年纪也不小了,还有个低血糖的毛病,一顿不吃就会发慌,严重了还可能晕倒,咱们这体系吧,确实不错,可实在是太苦了,我真怕我坚持不下来。”他一下皱起了眉头,我继续装傻:“王总,咱们跟广西那面有没有什么联系?你看能不能把我介绍过去?”
这下他真急了,比比画画地说了一大通,喷出一股又一股的红薯味儿,说行业有多种形态,可最靠谱的还是我们原教旨的河南干法,不信且看上饶街头,绅士满地,君子乱走,身边睡的全是颜渊子思,洗马桶的都是各地孝廉,成功率更不用说,在二〇〇四年全行业大评比中,上饶分舵高居第四,得了个奖杯有水桶粗,装米能装好几十斤。广西分舵固然吃得好,可个个都是土匪,我过去之后,保不齐就被他们绑了肉票,到时捆得像个粽子,趴在黑窟窿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那不是活该倒霉吗?况且国家还要收拾他们,他当政法委副书记的舅舅可以作证。更兼不能成才,说到这里有点不屑,撇着嘴白我一眼,意思是你放着好好的人不当,为什么要去当王八蛋呢?
这堂加油课上得不太愉快,不仅没加上油,把油箱都戳漏了。几个人都有点泄气,王总皱着眉头给我题字:没有比人高的山,没有比脚长的路。那字写得丑极了,与喝高了的螃蟹有的一拼。送我出门时,他依然不死心,跟在我身后喃喃地诋毁广西分舵,我不置可否,故意逗他:“哎呀,听你这么一介绍,我心里有底了,过两天就去广西。”他欲言又止,倚在门框上低头沉思,满脸都是青灰色的懊恼。
其实我是故意使坏,就想给他找点麻烦。这小伙嚣张得讨厌,“实话实说”时还不让我撒尿,早就跟我结下了深仇,现在终于被我揪住了小辫子,非给他点颜色不可。小琳和李新鹏都很紧张,也不提申购的事了,一路叨叨分解,或吓我以广西之险,或诱我以前途之美,或感我以人情之厚:“相处这么多天,你真就忍心一走了之?”我笑而不语,心想要是我真的跳票而去,这姓王的小伙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至少也要被组织上痛批一顿,再多的狠舅舅也帮不上忙。
小琳和李新鹏一直没吃东西,坚持到五点多,我们慢慢往回走,那时天上下起了雨,又湿又冷,小琳像是撑不住了,脸色煞白,走一步摇晃一下。好容易走回住处,饭已经做好了,一人一小盆面片;中间照例是一大盆芋头,还有蒜,也是定量供应的,一人一瓣,不准多吃。我速度快,几口扒拉光了,看见小琳弯着腰蜷在桌前,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捂着肚子,吃两口就停一下,满脸都是痛楚之色,我问她怎么了,她说胃疼,我问要不要去医院,她摇头:“不用,过一会儿就好了。”
这应该是她的经验之谈,在这没人性的行业中,饿肚子是常有的事,她早就习惯了。虽然饿出了胃病,但她依然无怨无悔。你知道,这是为了她自己的未来,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