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少了一味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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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传销常被称作“经济邪教”,其中确实有一些宗教般的仪式,我眼前所见就是一例:先把信徒们聚到一起,唱赞歌、做祈祷,然后派来两位大主教,一个讲上帝的圣恩,让信徒们心怀感激;一个讲神圣的戒律,让信徒们心怀敬畏。人们向来迷信权威,套用龙应台的名言:任何人只要坐在柜台后就是老板,站在讲台上就是老师。更何况还有这么盛大的排场、如此隆重的仪式。等两位大主教布完道,再来两位更大的大主教,伴着圣洁的乐声,迈着威严的步伐,堂堂皇皇,其冠其冕,信徒们目醉神迷,早已失去了辨别能力,只觉得心头激荡、两腿发软,吹个口哨就会匍匐在地,争抢着去抱大主教的细腿裤吻他们的脚。

青春痘小伙叫王赫超,眉间尺姑娘叫杨爽,先前的李总隆重介绍:“王总和杨总平时工作繁忙,难得他们今天大驾光临,哪位事业伙伴抓住这第一次机会,为他们献一首歌?”嫂子一个劲儿地冲我示意,我假装没看见,旁边几个人噌噌站起,一个小伙子拔得头筹,几步奔到中央,对众人深鞠一躬:“各位事业伙伴晚上好,作为推销行业,我也把自己推销给大家……”

还是同样的话,还是同样的歌,还是同样的掌声,每个人都要重新登场,座中有四五个老年人,先前一直沉默,这时也挣扎上前,结结巴巴地介绍自己,结结巴巴地唱歌,其中一个唱的是曲剧《卷席筒》:“小仓娃我离了登封小县,一路上我受尽饥饿熬煎,二解差好比那牛头马面……”唱着唱着忘词了,站在那里直搓手,脸上急得通红,我看着心里一酸,忍不住想起了自己去世的父亲。

《卷席筒》唱完,四川阆中那对兄弟上场了,也许是因为受了仪式的感染,或者是出于对大人物的敬畏,那个哥哥眉眼舒展了一些,不那么抵触了,还带着一点胆怯的神情,也学着他弟弟的样子做了个自我介绍,不过还是不肯唱歌,一群人都起哄,他弟弟在旁边又拉又扯,终于熬不过唱了几句,然后蹒跚着坐回原位,脸上时阴时晴,显得极为迷茫。

嫂子终于抓住了机会,站到中央唱了一首《母亲》,然后将我隆重推出:“各位事业伙伴晚上好,今天我要给大家介绍一位新朋友。”然后对我招手,“哥,你来!”我几步走到她身边,依然是老套路:向事业伙伴请安、自我介绍、表演节目,墙上的诗读完了,我想起在三亚时读过的《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金圣叹这老不正经的对崔颢的《登黄鹤楼》赞赏有加,干脆把这首诗背了一遍,场下有个女孩一直随着我低声朗诵:“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节目演完,两位老总开始训话。先发言的是眉间尺杨总,她的视野本就宽阔,又读过中专,在传销团伙内绝对算高级知识分子,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各种理论、各种名词纷纷从她双唇中蹦出,震得满屋子人头皮发麻。畅谈了一通天下大事,杨总又开始扮演慈悲圣母,告诫我们要抓紧发育、努力成长、勇于把握机遇,千万不能当逃兵,要坚决听推荐人的话,跟组织走,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踩出一片明天。事实摆在眼前:上有春风化雨好政策,中有组织上无微不至的关怀,下有事业伙伴的鼎力扶持,如果再不上进,简直就是咬吕洞宾的狗,踢孔圣人的驴,实在有负天地良心。

杨总讲了二十分钟,众人大受鼓舞,啪啪拍掌,青春痘王总接过话茬:“杨总讲得非常好,我听了都很受启发,各位事业伙伴要努力领会她的意思。”杨总优雅回应:“王总过奖了。”王总点点头,开始讲他自己的经历。王总出身豪门,家里有很多舅舅,其中一舅还是副处级干部,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豪门也不例外,这位王总从小就不学好,和所有的阔少一样,终日游手好闲,到处惹是生非,好在有个万能舅舅,总能化险为夷。话说时光荏苒,王总慢慢地成熟了,做过各种事业,当过司机、搞过零售,甚至做过批发带鱼这样的大生意,在纸醉金迷的生活中,王总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也是苍天眷顾英雄,终于被他发现了连锁销售,于是带着满下巴的青春痘来到了江西。

传销团伙把洗脑视为系统工程,其中最重要的举措就是“分享成功经验”,我在上饶游荡多日,听过许多类似的故事,我不敢说它们全是假的,但肯定都经过美化和修饰。分享经验的大多是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文化水平不高,也没什么社会阅历,对“成功”的理解更是大有问题,当他们半是炫耀、半是夸张地讲起自己的经历,仿佛就是明代王龙溪那个不恰当的比喻:穷措大抱着家中黄脸婆自夸好色,情状十分可笑。

《笑林广记》中有个著名的笑话:说某人从京城回来,夸口说自己见过皇帝,有人问他:皇帝家什么样?这人回答:皇帝家可不得了,门前立个大牌坊,上书“皇帝世家”,屋檐下挂块大匾,写着“天子门第”,门上还贴着一副大对联: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我们现代人当然知道这家伙是在吹牛,因为皇帝家没那么土,同样,传销团伙中的“成功经验”也不值得相信,因为很多事都违背常理。我不是嘲笑这些人的见识,我自己也是井底之蛙,每个人都有他的知识盲点,可重要的是诚实和谦逊,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有之为有之,无之为无之,这样才不会贻笑大方。

王总的发言很长,气势也很足,平均每分钟讲一次“说实话”,听其意似乎很真诚,观其面却异常凌厉:“刚加入行业的时候,说实话,谁我都没放在眼里!”说着胳膊一挥,状如千军在手,“就你们这些人,有什么呀?说实话,谁有我见得世面多?全中国我去过二十几个省,西藏、新疆都去过,你们才去过几个地方呀?论见识、论才干,就你们这些人,哪个能比得上我?”

我那天喝了很多水,来之前也没想到要上厕所,此时早已尿意盎然,本以为很快就能结束,没想王总越说越来劲,没一点收场的意思,我急得两腿直扭。按传销团伙内的纪律,只要有领导训话,下面的人必须正襟危坐、老实听讲,严禁随意走动、交头接耳,上厕所更是大忌。我憋了半天,实在是憋不住了,再憋下去就得活活地尿在裤子里,只好举手请示:“王总,不好意思,我要上厕所。”王总谈锋正健,一下被我打断了兴头,好不恼怒,冷冷地瞪我一眼。我也顾不了太多,站起来就往外冲。客厅和厕所中间有一道推拉门,滑轨肯定生锈了,推了几下没推开,只发出几声酸倒牙的吱吱声。小庞赶紧过来帮忙,两个人合力把门推开,身后的王总依然在谈他的煊赫往事,我听而不闻,拍了拍小庞的肩膀,飞身冲进厕所。

这厕所同样精彩。关不严的门、数不清的牙缸牙刷,桶里盛满带泡沫的污水,地下散落着可疑的毛发,便池像是从来没刷过,颜色深黑泛红,带着厚厚的天鹅绒的质感,水龙头故意没拧紧,一滴一滴往下漏水。更诡异的是电灯开关,按压式的,用力按不亮,轻轻按也不亮,对力度的要求极为精准,我手艺不行,试验几次都不成功,还是要靠小庞支援,他低声劝我:“你注意点,这样不好,他们肯定会有意见。”我苦笑:“我总不能尿在裤子里吧?”他摇摇头:“你还是要小心点,别跟他们硬争,有意见也憋在心里,别忘了你是来干什么的。”然后正告我,“我这两天就回三亚,就剩你一个人在这里了,郝哥,你千万注意安全。”听得我心里一热。

上完厕所出来,王总的发言依然未完,我耐心地听了一会儿,原来他也是一片好心,说他刚来时年少气盛,不听话,结果吃了很大的亏,走了很长一段弯路,后来翻然悔悟,可惜时不待人,白白浪费了大好时光。现在他身居高位,不忍心看着我们重蹈他的覆辙,所以谆谆教诲:“说实话,叫你来的人不是你的亲戚,就是你的朋友,你不听他的话又听谁的话?听他的话很丢人吗?他会害你吗?还不是为了你好?说实话,咱们来到这里,都是为了开创一番事业,不管你以前是什么人,干过什么事,既然选择了行业,就必须遵守行业的纪律,不想干你可以走,没人留你!”

这番话铿锵有力,字字作金石响,众人呆若木鸡,谁都不敢大声出气。终于讲完了,王总双袖一拂,眉间尺杨总款款站起,旁边的李总大声欢呼:“感谢两位老总大驾光临!他们工作繁忙,还要处理别的事情,让我们热烈欢送他们!”所有人都拍着巴掌站起,两位老总面带微笑,亲切而不失庄严地和我们逐一握手,然后昂着头傲然而出,只留下他们的音容笑貌让我们久久怀念。

这活动就算结束了,李总郑重交代:“现在已经深夜了,咱们注意保持安静,下楼时三人一组、两人一组,不要一哄而下,也不要谈天说笑,别影响周围居民的正常休息!”话音刚落,一群人飞奔着冲向厕所,门口有个小伙站起来维持秩序:“哎你们先下,哎后面的等一等!”众人老实排队,每隔两三分钟下去一批,显得极有秩序。

那个四川农民就在我前面,从六楼走到一楼,我无数次想拉住他,对他讲出实情,告诉他赶紧逃走,可是因为自私,也因为懦弱,我始终没能伸出手。在此后的日子里,我们多次在街上擦肩而过,可从来没有交谈。他一点点落入陷阱时,我什么都没做,只是站在旁边无动于衷地看着。

这事一点都不难。只要勇敢一点,机灵一点,我一定可以找到机会,也不会有太大风险。他那时中毒尚浅,肯定会听我的劝告,回家,回到正常的世界,去过正常的生活,可我什么都没做。后来他越陷越深,交了钱、骗了人,他骗来的人一定还会继续骗人,我还是什么都没做。曾经有人落水,我伸伸手就可以把他救上来,可是我什么都没做。

他的口音很重,我一直没听清他叫什么。他是个老实人,不爱说话,衣着也很朴素,脚上一直穿双旧胶鞋,鞋跟都开裂了。他交了两万多,可以买一千双这样的鞋。

回到住处已经十点多了,刚坐一会儿,嫂子接到重要指示,起身命令刘东:“你,收拾东西,换房!”一群人都忙碌起来,把刘东的被子、床单装进蛇皮袋,把衣服和鞋袜装进塑料袋,棉絮卷成筒,在腋下夹着,脸盆无处放,在手里端着。一切收拾完毕,刘东和管锋扛起蛇皮袋下楼。小庞申请去送行,嫂子不让,争执了两分钟,小庞急了:“刘东跟郝哥相处好几天,去送送又怎么了?”说完拽着我就往下走,嫂子坚持反对:“回来回来!你们别去,不利于低调!”我们没听她的,一溜烟冲下了楼。

传销团伙内号称有“三笔财富、五大学科”,其中之一叫做“交际学”,这门学问不需要教材,更不需要辅导老师,全靠成员们自己体会。学习方法很简单,就是像我们现在这样:肩上扛着蛇皮袋,腋下夹着烂棉絮,手里端着洗脸盆,从一套房子搬到另一个房子。在新房子里住上一周,再搬一次,如此周而复始,不停地搬来搬去,直到修炼成交际学大师。

在带湖路的中国银行门口,我们追上了刘东和管锋,这时前方传来指示,让我们原地待命,等候组织上的下一步通知。等了几分钟,来了两个接头的同志,因为组织上不允许扎推聚谈,彼此之间只能点头示意。两位同志很热情,接过棉絮和脸盆,挽起刘东的臂膀,坚定地、一步步地走进上饶寒冷的冬夜。

因为还有新同志要来报到,我们只能继续等,我给管锋递了一支烟,哆哆嗦嗦地闲聊起来。这小子平时在房里没什么话,此时倒很健谈,谈起他读技校时的种种风光,脸上阵阵冒豪气:“反正那个时候吧,怎么说呢?学生都不怕老师,就怕我;老师也不怕校长,还是怕我。”这肯定是吹牛,不过我没有反驳,绕着圈子跟他打听王浩的情况。王浩和他住一个村,平时也有些过往,照他的描述,温文尔雅的王总当年也是个泼皮青年,行径堪比《水浒》中的牛二,喝酒赌钱打群架,无事不为,威震方圆几里。小管说着说着说漏了:“有时候我挺怕他的。”我大失所望,顿时没了景仰之心,心想你也是叱咤一时的豪杰,宁挨一顿揍,不低英雄头,怎么可以这么没骨气?

等到十一点多,我们的战友终于来了,身后也跟着两个送行的,我们没有交谈,默默地接过战友的脸盆和棉絮,提起拉链坏掉的蛇皮袋,昂首走进风声呼啸的冬夜,走向交际学的温暖课堂。送行的战友伫立原地,痴痴凝望我们的背影,我们不说珍重,大步前行,只把无尽关怀留在同志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