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上饶后一直没洗过澡,住处又脏,感觉身上像长了一层壳,黏糊糊地难受。我提议找个浴池洗澡,嫂子不同意,还斜着眼嘲笑我:“哟,你一个大男人,还那么爱干净!”我跟他们相处几天,渐渐摸透了每个人的脾气,而且我还是新人,估计他们不敢得罪我,于是坚持要洗,嫂子也只有同意,可还是怕我溜了,派小琳尾随监视,叫了辆的士直奔“碧水云天”。这是一家公共浴池,正值下午,池中没几个人,我和小庞蒸了泡、泡了蒸,还请了两个搓背师父,搓下的老泥足有一海碗,感觉身心为之一爽。
按照最初的计划,小庞这两天就要找借口逃走。虽然现在没什么危险,我还是担心传销头目会分别盘问,小庞很老实,可是不够机灵,万一说漏了嘴,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他不死心,总觉得小琳对他有意思,我掰着手指头跟他论证,说小琳绝对不可靠,就算她对你有意思,这地方也太危险。他心情低落,不停地叹气,我跟他保证:“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把她救出去,等她回到三亚,你们再好好相处,只有在正常的世界,才可以谈正常的情感,对不对?”他点头赞同:“没错,这真是个变态的地方。”
洗完澡天已经黑了,我们步行往回走,天冷路远,我提议打车,小琳不让,我想想也是,反正这儿的时间没用,每一分钟都是拿来消耗的。走了半个钟头回到住处,饭已经做好了,每人一小盆面片,一瓣大蒜,还有中午剩下的半脸盆豆芽。豆芽苦,大蒜辣,面片基本没味道,一群人咔嚓咔嚓地嚼着大蒜,呼噜呼噜地喝着面汤,仿佛很香甜的样子。我很快吃光了,感觉肚子里还是空落落的,刚搁下筷子,刘东就来抢我的饭盆,我心想不能老让别人干活,自己也得表现一下,拿着碗筷进了厨房,因为菜里没油,洗碗极其容易,清水一冲就干干净净。
回到客厅抽了一支烟,他们也吃完了,我提议看会儿电视,几个人都笑,嫂子告诉我:“哥,以后都不能看电视了。”我大为好奇:“为什么呀?”她说费电,我嘟嘟囔囔地抱怨:“一台电视能费多少电?”她不理我,回房拿了一摞照片出来,说电视肯定不能看,你看看我儿子的照片吧。
那些照片都加了塑封,肯定是在照相馆照的,背景全是单调的蓝色幕布,每张照片的四周都加了花里胡哨的装饰,一个白胖的婴儿坐在中间,挥着胖胖的小手,表情或笑或怒,样子非常可爱。我问嫂子:“你儿子多大了?”她说不到两岁。我批评她:“儿子还不到两岁,你就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她收起笑容:“要赚钱啊,有什么办法?”我摇头叹气:“你这当妈的,唉,可真忍心啊。”她低下头,眼圈慢慢红了,这时她的电话响了,回房讲了几分钟,出来后喜笑颜开:“哥,跟我走,带你玩去!”
那时天已经黑了,我和小庞先下楼,等了几分钟,嫂子和小琳下来,带着我们走过带湖路,走过步行街,鬼鬼祟祟地进了一栋居民楼,我问嫂子:“咱们这是去干什么?”她嘘了一声:“别说话!注意低调!”我赶紧闭嘴,爬到六楼,听到里面喧闹震天,嫂子上前敲了两下,门立刻开了,只见房内灯光大亮,到处坐满了人,墙边摆了一张单人床,床上也挤了不少人,有老的、有少的,互相之间都很熟络,唧唧喳喳地聊个不停,嫂子带我们走到墙边,有人起身让座,我正不好意思,嫂子一扯我的袖子:“哥,没事儿,你坐吧,今晚你就是主角。”
后来知道,这活动叫“实话实说”,是专门为新人举办的欢迎Party。刚坐下不久,有人举手示意,众人渐渐安静下来,一个小伙子走到屋子中央:“各位事业伙伴晚上好,作为推销行业,我也把自己推销给大家,我叫陈云山,来自河南濮阳,我的推荐人是我的哥哥陈海山。”人群鼓掌,小伙子沉思片刻:“今天晚上,我给大家带来一首《狼爱上羊》,希望大家能够喜欢。”人群再次鼓掌,小伙子鞠了一躬,拿腔作势地唱起来:“狼爱上羊啊爱得疯狂,谁让他们真爱了一场,狼爱上羊啊并不荒唐,他们说有爱就有方向……”所有人随着节奏拍掌,我也拍了两下,突然觉得无聊,抱着膀子看他表演。
一曲唱罢,有观众起哄:“再来一个!”小伙子也不谦让:“那我再给大家演唱一首《流浪歌》:‘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亲爱的妈妈,流浪的脚步走遍天涯,没有一个家,冬天的风啊夹着雪花,把我的泪吹下……’”唱着唱着跑调了,观众依然热烈鼓掌。终于唱完了,小伙子又鞠一躬:“各位事业伙伴晚上好,作为推销行业,我再次把自己推销给大家,我叫陈云山,来自河南濮阳,我的推荐人是我的哥哥陈海山。”
接下来就热闹了,各路人马纷纷登场,有河南的、湖南的、四川的……自我推销的模式都是一样的:先向事业伙伴们问好,然后介绍自己的名字、籍贯和推荐人,我细听了一下,有儿子推荐父亲的,女儿推荐母亲的,哥哥推荐弟弟的……嫂子的推荐人是她丈夫,她又推荐了自己的小姑子;小琳的推荐人是她的朋友,她又是小庞的推荐人……
每人登台唱两首歌,有的唱流行歌曲,有的唱革命老歌,还有唱地方戏的,印象最深的是嫂子唱的一段豫剧:“咱两个在学校整整三年,相处之中无话不谈,我难忘你叫我看董存瑞,你记得我叫你看刘胡兰,董存瑞为人民,粉身碎骨,刘胡兰为祖国,把热血流干……你说过党叫干啥就干啥,绝不能挑肥拣瘦讲价钱,你说的话、讲的话、一字一句、全忘完,想想烈士比比咱,有什么苦来怕什么难,你要愿走你就走,我坚决在农村干它一百年哪……”这段唱腔激昂,嫂子越唱越快,在最后的段落明显动了真情,脸上潮红一片,两眼闪闪放光,酷似国产电影中的有志青年,可惜志气用错了地方,没在农村大干四化,却跑到城市大干传销,一天到晚瞎混,挖空心思骗人,白瞎了英雄们的教诲,千万先烈悲壮的头颅,敌不过一句轻巧的屁话。
当天只有两个新人,一个是我,一个是四川阆中的农民,姓张,大约三十多岁,是被他亲弟弟骗来的。我们俩到上饶的时间差不多,经历肯定也差不多,看得出来,他对这一切都很抵触,一直皱着眉冷眼相对,众人起哄叫他唱歌,他烦躁地摇头:“不会,真不会!”说完低着头走了下去,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我暗暗替他高兴,心想:哥们儿,这就对了,你可一定要挺住,找到机会赶紧走!正念叨着,轮到我了,嫂子和小琳硬把我推了出去,只好学着他们的样子,先鞠一躬:“大家晚上好,我叫郝群,来自海南三亚,我的推荐人是我的朋友庞学忠。”
嫂子在下面起哄:“哥,唱歌!”我心想这场合还是少出风头,连连推辞说不会唱,观众们都说不行,一定要唱,正闹得不可开交,小琳替我解围:“郝哥当过老师,让他给我们朗诵好不好?”一群人都鼓掌,当时房里挂了两个条幅,一幅是毛泽东的《百万雄师过大江》,另一幅是陆游的《卜算子·咏梅》,书法很拙劣,估计是房东家孩子的练笔之作。我想肯定躲不过去,干脆秀一下我的吉林普通话,先读了一遍毛泽东的诗,众人鼓掌叫好,嫂子起哄:“再来一个!再来一个!”没办法,只好继续读《咏梅》:“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辗作尘,只有香如故。”条幅上写漏了“妒”和“零落”,我自己把它补全,心里想:“群芳成泥”倒是个好句子,完全可以拿来当小说题目。
到八点半左右,大多数人都已演过一轮,这时来了两个大人物,一个李总,一个邱总,李总是个平头小伙儿,身上西装笔挺,脚上的旧皮鞋擦得锃亮。邱总是个二十岁左右的胖姑娘,身子圆滚滚的,两条腿也是圆滚滚的,我暗暗纳闷:这么差的饭菜,她怎么还能吃出这么多肉来?大人物出场总要有个仪式,众人起立鼓掌,两位老总大模大样地往中间一坐,先用慈祥而威严的目光巡视了一圈,李总说:“大家坐吧。”众人纷纷就座。
邱总先发言,跟众人分享她的成功经验,故事还是那个模式:她原来有多么成功,可是总感觉不满意,直到发现了“连锁销售”,才算确立了人生目标。她如此热爱这个行业,所以不遗余力地去干这个行业,现在她已经做得非常出色,本可以独善其身,可是想想我们这些不争气的家伙,又于心不忍,于是决定兼济天下,要帮助辅导我们渡过重重难关,用她的小胖手牵着我们无数的手,一起去迎接辉煌明天。
这些话不算坏话,不管她有没有吹牛,总算出于好心。我听得挺满意,不由自主地跷起了二郎腿,小庞赶紧提醒:“放下!”我一愣,他低声训斥:“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我点头受教,挺胸坐直,这时轮到李总发言了:“刚才邱总讲得非常好,希望各位事业伙伴能够用心体会,好好琢磨,行业干的就是一个谦虚!不管你原来是多大的人物,有多大的来头,到了这里,你就是一名新兵!新兵就该有个新兵的样子,要把你以前的派头、架子全收起来,不要总觉得自己了不起,行业里的大人物多了,有大学教授、国际刑警,人家都能虚心学习,你为什么不能?要知道,行业不是给别人干的,是给你自己干的!”
这番话声色俱厉,我总感觉是在骂我,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恰好遇上了李总的目光,我也没回避,直直地跟他对视,过了半晌,他移开目光,开始逼视众人,所有人都乖乖地低下头,房间里鸦雀无声。停了大约半分钟,李总掏出一个小本子,开始宣布纪律,那就是著名的《生活经营管理二十条》。
平心而论,这《二十条》编得挺像那么回事,有总则、有分则,还有实施细则,在大多数人听来,确实像一部真正的法律,我估计是出自某位法律人之手。李总先讲总则,语声极为庄严,表情也严肃,配上他那一身装束,像极了《新闻联播》的主持人:“为了全面贯彻执行党和国家的商业法规和文明守则,正确宣传经营理念和优质产品,树立爱祖国、爱人民、共同创造美好人生的企业精神,为国分忧、为民解难、为全国人民作出应有的贡献,努力培养具有独立经营能力的二十一世纪的高素质商人,特制定生活经营管理二十条。”总则之后,是二十条的具体条文,其中有一条什么也没说,还有六条是重复的,我将之全部删去,把剩下的十三条概括为“六不准、七乖乖”:
不准谈恋爱、不准喝酒、不准娱乐、不准随意外出、不准串门、不准借钱。
要乖乖地穿衣服、乖乖地学习、乖乖地参加组织活动、乖乖地传达会议精神、乖乖地与人交往、乖乖地交钱、乖乖地干活。
如果我是个六岁的孩子,也许会觉得这二十条有些道理,可我已经三十岁了,如果还有人来教我怎样穿衣服、怎样梳头、怎样走路,我就觉得他在欺负我。座中还有许多比我更年长的,他们走了一辈子路,吃了一辈子饭,现在也必须从头开始,乖乖听话、不能淘气,争取当个人见人爱的好宝宝。
后来我去北京,在护国寺附近看见两个老头互相取笑,老头甲说:“你他妈敢拿我当傻×,抽你老丫的!”老头乙嘿嘿地笑:“你他妈本来就一傻×,抽谁呀你,抽你自己得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个:如果有人拿你当傻×,你就该上去抽他,即使不抽他也要离他远点,不能顺着他的心思一直傻下去,那真是傻透了。
李总宣读完毕,众人又开始唱歌,刚唱两首,一个消息传来:“领导来了,领导来了!”霎时间满室寂静,众人纷纷肃立,尊贵如李邱二总也忙不迭地站了起来,这时门一开,两位大人物翩翩而来,为首一个小伙子,个子很高,身穿猎装夹克和细腿裤,左右脸颊各有一排整齐的青春痘,有的已经熟透,有的正在灌浆,估计到了年底会有一个好收成。后面跟着一个苗条的长腿姑娘,高颧骨、高鼻梁,留着齐耳短发,两眼分得很开,像是出生时被人拽着耳朵用力拉扯过。这两位派头大极了,堪比美国总统出访,跟房中人逐一握手,然后居中一坐,为首的小伙子手一挥:“请坐!”众人纷纷坐下,李总和邱总没有座位,在两位大人物身后叉手侍立,神色谦恭至极,活像《三国》中的关羽和张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