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原谅我红尘颠倒
20294700000051

第51章

我三十八岁,不算老,也不算年轻,还有很多愿望,可是我就要死了。

十几年来我一直在刀尖上打滚,以为自己很聪明,可以游戏风尘,颠倒人间,把一切玩弄于股掌之上,没想到最后还是被聪明害了。

按一审认定的事实,我犯有行贿罪、伪证罪,买过三十三万假钞,持有六百三十克冰毒,是黑社会团伙的师爷级人物,还是杀人分尸的帮凶。数罪并罚,死刑。

二审驳回上诉,我一点都不意外。我检举了三十三个法官、四个检察官和六个警察,满城的公检法都视我如仇,早就死定了。

肖丽没上诉,她认为自己应该陪我去死。这也是我的心愿,所有的事都是她惹出来的,她应该死。

没有人愿意为我辩护,我也不想用法院指定的律师,他只会劝我认罪伏法。一审开庭前我给所有认识的同行都打过电话,刘文良说他在青岛做项目,建议我找别人。邓思恢说他正在开庭,让我过一会儿再打,不过从此再也没打通。看守所的电话肯定是世界上最便宜的,一次市内电话只收十五元,我给他打过十一次,听到的只是一片忙音。胡操性还算够意思,主动来探望一次,还透露了一点事实,劝我算了,别上诉了。

第二天打周卫东手机,他毕竟是我徒弟,说了不少宽心话,说他去了另外一个所,让我多保重。我问他:“卫东,你能不能……”还没说完,他扯着嗓子叫起来:“喂?喂?我听不见,师父,喂?你说什么?喂?他妈的,这是什么破信号!”我无言而笑,想不愧是我的好徒弟,这么高明的花招都学会了。

千夫所指,无疾而死。我就像一根来历不明的刺,扎在很多人心坎上,有些人是我的朋友,有些人叫我兄弟,可是无一例外,他们全都盼我死。

十四年来我一直在这城市的街衢间饮宴欢笑,觥筹交错,笙歌不绝,喝过的酒能淹死一头大象,却没有一个真心朋友。人间事不必再问,我以炎凉示人,人以炎凉报我,满城人心只值三斗米价,我本来也不该抱有期望。

我常常恍惚,觉得自己掉进了一场永远不醒的噩梦。我活了三十八年,自以为世事洞明,没想世上还有那么多匪夷所思的事。牢房很臭,臭得不可理解,牢饭难吃,难吃得不可思议。玉米窝头永远夹生,外面熟了,里边还是生面粉,吃到胃里极难消化,而且胀气,一股股往外窜屁。有心胸豁达的,屁声响如蛙鸣;有心思宛转的,屁声细如游丝;彭厨子吃得最多,放屁都是集束式,噗噗噗,噗噗噗,曲调十分悠长,有转折、有抒情,一咏三叹,令人听而忘忧。菜里的盐永远没谱,淡时淡出个鸟来,咸时满仓犯人同时深吸气、翻白眼,不过辅料倒多,有头发、铁丝、烟头,也有苍蝇、蟑螂、壁虎诸般活物,还有一些木器和塑料制品,攒齐了能开一家五金店。更没道理的是犯人行径,本来无仇无怨,见面便是一场暴打;吃喝拉撒全在斗室之中,谁都没半点隐私,再体面的绅士也得当众脱裤子展览屁股;黑三是一山之王,派头极大,如厕都要有人服侍,有冲水的,有递纸的,还有一个蹲在前面当人肉扶手,黑三便秘,出起恭来连声怒吼,掐得那扶手龇牙咧嘴,像被他插了后庭。一到晚上男仓和女仓就会隔墙喊话,内容全无所指,只是一派粗犷。男犯道:某某仓的臭婊子听着:我操你妈,我操你奶奶!女犯答:某某仓的王八蛋你也听着:我操你爹,我操你爷爷!如果没人制止,这样的台词会重复上八百遍乃至更多,操得乐此不疲。这场面让人心灰意冷,深感人生虚无,没错,犯人都有罪,可爷爷奶奶无辜,年纪那么大了,为什么还要跟进来受此荼毒?

我不敢相信,也不能相信。按说仓里不该那么臭,只要夜里继续供水,马桶就能随屙随冲,不至于窝盘下一堆堆干硬的臭屎橛子。饭菜也不该那么难吃,把窝头蒸熟,只需多加一把火,但几个月来我从没吃过一个熟透的。那么多蟑螂壁虎,就当是看守所的仁心善举,怎么说那也是肉。男女犯人午夜互诉衷肠,本是浪漫无比的事,女人应该满脸绯红,只用月光和幽怨的眼神说话,男人也该像个欧洲骑士,身穿紧身羊毛裤,一遍遍轻声吟唱小夜曲。就算不会唱,至少也该学学《金瓶梅》里的应伯爵,说些“鸦胡石影子布儿朵朵云儿,丁口恶心”①之类,流氓固然流氓,多少还有点诗意,而眼前的家伙只知道操爹操妈,没半点情趣,也缺乏技术含量,只能算是噩梦。

一天夜里,抢劫犯包希仁躲在被窝里手淫,被守夜的发现了,立马报告黑三,黑三正睡得香,一听此话,如获至宝,龇着牙飞扑过去,死死地把包希仁按原状摁住:“不许动!敢动一下,我他妈宰了你!”说着哗地掀开被子,把包希仁赤条条地露出来,用巴掌猛扇他的小和尚,嘴里厉声教训:“操你妈的,让你搞小资产阶级情调!让你搞小资产阶级情调!”这话颇有官气,其实就是跟当官的学的。前些天看守所主任给犯人训话,说看守所不是夜总会,是苦修的地方,不是享乐的地方,要求广大人渣“端正思想,努力改造,杜绝小资产阶级情调”。黑三扇了十几掌,包希仁的小和尚脾气依然很大,倔头倔脑地立着,独眼圆睁,一副不思悔改、能奈我何的模样。黑三越发愤怒,叫了几个人死死按住,说要保护作案现场,自己冲到门边哐哐拍打:“报告政府,包希仁搞享受!搞小资产阶级情调!”

这事匪夷所思,无法以常理度之。按说资产阶级不该长在裤裆里,即使它长在那儿,摸它两把也算不得什么情调,最多算是调情。黑三把包希仁的小和尚扇得又红又肿,居然还被管教表扬。这事也很离奇,按说扇别人的鸡巴不能算是善行,因为鸡巴会疼,即便鸡巴不疼,手也会弄脏。所以我总在想这些事是不是真的,传说道家有种法术叫“陷空阵”,能让人如痴如狂、神志全失,说糊涂话、办荒唐事,眼前迷乱颠倒,一切都是错的。我怀疑自己就是掉进了陷空阵,也不知道哪个王八蛋干的,想来想去还是海亮嫌疑最大,他年轻时去过龙虎山,说不定学了什么妖法,这和尚一向心思阴沉,我骂他是个鸡巴,他就找人扇鸡巴给我看,亏他想得出来。

北大诗僧的《红尘》专辑中有一首歌叫《伽蓝之乡》,写得极其幽怨,说人世镜花水月,一生恍如大梦一场,有人醒得早,有人一直睡到死,而他老人家就没合过眼,孤独地拎着个灯笼到处瞎转,在万丈红尘中苦苦寻找他的伽蓝之乡。看样子这个伽蓝乡不在地球,否则买张机票就能去,用不着打着灯笼找。按他的说法,伽蓝乡与世隔绝,闲人免进,风俗也颇为诡异,有常年不熄的灯、彻夜不眠的人,乡民都是不容于俗世的另类。以前我觉得他在胡扯,现在知道了,原来他找的正是看守所。

这就是我的伽蓝之乡,骗子、屁精、贼、发廊老板、绿帽衰人和色情光碟批发商的栖息之地。没有传说中的梵音天鼓②,只有爆豆般滚滚不绝的屁声,也没有眺望众生的广目妙眼,一双双都是被性欲烧红的眼珠子。十几年来我天下奔走,所居所止多是豪华酒店,没想到最后的归宿竟在这里。传说中伽蓝众神有无上法力,一切都在他们眼中,一切都在他们手上。不过我相信他们没看见我,即使看见了,这帮王八蛋也假装没看见。

在我最后的两个月,仓里来了很多新人,老面孔风流云散,马顺放了,刘元昌判了半年,剩余刑期还有三个月,正在另一堵墙后做塑料拖鞋。董葫芦、黑三和小六子都去了劳改队。彭厨子还在,他家里有钱,花了几千块买了个仓管,鸡巴被扇肿的包希仁成了“二板”,这是看守所术语,相当于朝廷上的尚书左仆射,主要负责监规监务,天天喝令新犯人背诵“六不准六做到”,背不下来就要挨揍。包某人搞小资产阶级情调在行,没想武功也很优秀,每一拳都能打出惨叫来。有一天辽宁籍的小四眼在他面前放了个臭屁,包希仁大怒,抬脚将他踢翻:“操你妈给你点脸了是不是?”小四眼清秀文弱,骨头倒硬,挺身便欲放对,嘴里喋喋抗辩:“管天管地,管不着屎尿屁!你干鸡巴毛呢?我做错啥了?凭啥打我?”这话里有个鸡巴毛,所以还算人话,只是档次略低,他自己显然也不太满意,皱眉思索半天,忽地一跳脚,高档的来了:“贼竖子!枭獍之徒!忤逆尔翁,天理何在?”包希仁听之不懂,看表情也知道不是好话,干脆不跟他辩论了,跳过去一顿扑打,想书生意气,怎敌流氓老拳?最后只落得一脸青肿、满头大包,两只镜片踩得稀碎,缩在墙角哇呀乱叫。小四眼高度近视,离了眼镜就是瞎子,只好拿创可贴勉强糊住,还只有半边,说话时能把鼻子凑到人脸上,一股骚烘烘的热气,他看人如在云雾中,人看他就是个独眼龙。

小四眼是本市资深记者,辽大中文系毕业,听说还是个基督徒。此人甚是高竿,生平不与流俗为伍,经常在网上发表反动文章,有一些还被反华媒体转载,影响甚是恶劣。他五月底关进来的,经常跟我聊天,没事就谈他的美丽世界:天下大同、河清海晏,都是些不着调的屁话,听得人浑身起鸡皮。谈完美丽世界,偶尔也会屈尊人间,抱怨几声司法腐败,说法官爱钱,律师心黑,还有个警察老摸他屁股。这是我的专业范围,不容闲人说嘴,直接顶回去:“少他妈牢骚!你的事跟法律没关系,是你自己有毛病!活该!”他大怒,眯着一只眼直逼过来,用硬撅撅的东北话向我陈述理想。这是个坚定的理想主义者,只要谈起这玩意儿,顿时进入物我两忘之境,只顾自己口滑,说得滔滔汩汩,全然不顾别人感受:“你们都笑我迂腐,但是你们!你们忽略了一个基本的真理:人不可以只为自己活着,要心有他人!”

“你是说普世情怀?解救劳苦大众什么的?”

“嗯哪,身在黑狱之下,我依然仰望星空。哪怕把我烧成飞灰,我依然坚持我的理想,理想!为绝望者燃起希望之火,让无力者坚强前行!”

“你是说他们得了骨质疏松症?”

“嗯哪,罗莎·卢森堡说过:人生在世,要像两头燃烧的蜡烛。我就是那根蜡烛!烧尽自己,却照亮整个世界,世界!”

“你是说你长了痔疮?”

“嗯哪,哪怕还有一个人不得自由,你和我就是囚犯,囚犯!哪怕还有一个人不被平等看视,你和我就是奴隶!”

“你说你长了痔疮,他们还搞你屁股?”

“嗯哪,其实所有人都误会了我,我无意流血,我是个和平主义者,和平!我只是发发牢骚,却不想造反,我只希望能够通过渐进的改变,一步步走向天下大同!”说完胸口剧烈起伏,表情欲仙欲死,像是刚刚经历过一次海啸般的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