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狱之中心狠为王,杀人犯向来说一不二。我神魂颠倒地躺了两天,慢慢也想通了:与其终日惶恐,不如得过且过。哪怕明天就死,今天也得混个乐呵。我是重刑犯,不用值夜,也不用坐板①,晚点名都可以躺着不起来,管教也不来过问。春节前有领导视察,看守所大搞门面工程,发了新囚衣,到处打扫得清洁溜溜,墙上刷了白漆,标语也换了:遵守国家法律,深挖犯罪根源,积极改造,重新做人。仓里装了电视,每天可以看两个钟头:新闻联播、本地新闻,有时还能看上一集电视剧。每当屏幕上出现女人背影,总会有犯人高声赞叹:“哇,屁股!”表情像哥伦布看见了美国甜心。有一天正好看到冯佳的节目,这姑娘依然袅娜,犯人们啧啧咋舌,满仓污言秽语。我一阵得意,站起来轻狂地走了两步:“这妞儿漂亮吧?嘿嘿,跟老子睡过。”众人极为景仰,黑三口水都流出来了:“那你说说,这娘们骚不骚?她她她脱了衣服什么样?”我说女人嘛,脱了衣服都差不多,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她屁股上好像长了颗痦子。黑三感动至极,含泪顿足:“我操,那是什么感觉啊,要是这娘们让我睡一下,那是什么感觉啊?还有痦子!他妈的,杀头都愿意啊!”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我如冰水浇头,慢慢地瘫了下去。
年夜饭极为丰盛,一盆猪肉白菜、一盆肉末粉丝、一大桶豆腐汤,白米饭管够,还有两瓶通化葡萄酒,我看着他们张罗打扫,心里突然一紧,想他妈的,这大概是我最后一个春节了。反正大账上有三十多万,豁出去了,叫陈姨从小厨房预订了十只烤鸡,五千块,不过这钱没白花,鸡烤得极好,皮香肉嫩,吃得人人眉开眼笑。刘元昌从没这么饱过,吃了一个多钟头,突然往后一倒,说肚子疼,接着狂奔到马桶上扑哧直响,拉了一夜稀屎。第二天脸色苍白,趴在那里一动不能动,我威望正高,叫犯人直接把他抬到铺上,黑三很是不爽,说铺上就这么点地方,他一个疯子……我一声断喝:“地方小,挤一挤!”他一下阴了脸,不过到底没敢反驳。
春节过后是一段悠闲时光,大部分管教都回家过年去了,犯人们吃得饱,睡得香,天天围在一起胡吹。有一天正吹得来劲,忽听后面女仓里轰轰地响,有人长声惨叫,有人号啕大哭,估计是泼妇们起了内讧。曹溪女犯向来剽悍,眼一瞪,牙一龇,动起手来不让须眉,拳脚指甲皆是利器,更有诸般酷刑:赤脚踩玻璃、烟头烫胸脯,三九寒天冷水浇身,还有一群人拿扇子扇,这叫“中央空调”。其中最狠的还是“拔胡子”——每有新人不听招呼,号头一声令下,麾下的母老虎鸣鼓上前,摁住手脚,扒了裤子,一根一根往下拽,拽得杀猪样叫。好好的虬髯客,转眼就变成小白脸。黑狱时光漫长无聊,女豪杰个个憋得毒气攻心,天天想着男人流鼻血,瘾大的撇着腿蹭墙,瘾小的摸着栏杆流口水,一切圆柱形的事物都被狂热崇拜,偶尔买到一根火腿肠,谁都舍不得吃,留在夜里百般蹂躏,幸亏这东西没长嘴,否则百里方圆都将听到火腿肠凄厉的呼喊,铁石心肠也得黯然落泪。
黑三来劲了,贴着墙根屏心静气地听,满头汗气蒸腾,喃喃创作了一部维多利亚风格的网络小说——《我在女监区当管教的故事》,主要描述一个色情狂力竭而死的故事。我十分不屑,对墙边的董葫芦施了个眼色,他点点头,一副“中流击水,拔刀砍贼”的表情。这些天我和他一直密谋,按董葫芦的说法,黑三早已众叛亲离,只有小六子一个死党,剩下二牛、张山都是董葫芦的人,彭厨子看着挺红,其实最是圆滑,墙头草,随风倒,谁厉害他就听谁的。铺下的都被打怕了,谁都不敢动,到时把管教笼络好,只须我一声号令,仓里立刻变天。这话瞒不过老江湖,他想借我上位,我也正想拿他当枪使,黑三又蠢又狂,搞得人人不爽,最好把董葫芦拉起来,让他们俩互相制衡,反正我是重刑犯,谁都不敢动我,到时让董葫芦和黑三当执行官,刘元昌当监察御史,三王并立,惟我独尊,一跺脚满仓震动。
女仓里骚动渐息,男仓里依然轰轰地响,有笑的,有骂的,措辞淫荡至极,彭厨子听得心痒难耐,扑通跳下铺,一手抓住门上的栏杆,一面急速地耸动屁股:“啊呀,爽,啊呀,爽,爽,爽死我了……”满身肥肉突突乱颤,逗得犯人们哈哈大笑。正嘻闹间,一个女人的声音远远传来:“老魏,你好不好?能不能上来跟我说会儿话?”刘元昌捅捅我:“有……有……有人叫你。”我坐着不动,他继续推搡我:“叫……叫你!”我啪地打开他的手:“滚一边去!”刘元昌顿时蔫了,看看我又看看众人,一副做贼被捉的表情。这时隔壁有个公鸭嗓大叫起来:“骚货,别他妈叫了!老魏不理你,我替他行不行?我的鸡巴比他大!”一时满堂哄笑,我听而不闻,慢慢躺了下去,心里有点疼,有点恨,还有点无端的忧愁,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肖丽是春节后关进来的,第二天就妄图串供,话说得还算机灵:“老魏,你要早日坦白,争取一个好态度!我已经如实交代了,人是我杀的,你就不要抗拒了!”我心头一阵狂怒,想要不是你这小贱人,老子早他妈远走高飞了。一时毛发倒竖,大声喝令小六子:“你,上去,替我骂她一顿!”小六子一愣:“骂?骂什么?”我恨恨地说了两句,他扯着嗓子叫起来:“肖丽,你滚他妈的蛋!少他妈假撇清,魏哥有今天全是你害的!”连说了两遍,黑三也坐不住了:“你这算什么骂?下来下来,听我的!”两个家伙吃力地架他上去,黑三一拍窗棂:“肖丽,你个千人操万人骑的骚X!贱货!臭婊子!魏哥本来都放出去了,你他妈又来搅局,害人精,骚货!”
肖丽呜呜地哭:“我不知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我以为……我以为你是因为杀人的事才被抓的,你原谅我,呜呜,老魏,我真的不知道,我想……我想人是我杀的,怎么能让你替我受罪?”
黑三切齿大骂:“滚你妈的蛋!你就是个骚!贱货!臭婊子!你妈的,骚X!贱货!臭婊子!”
肖丽不说话了,过了片刻,一群女犯人同时嚷嚷起来:“姓魏的,你他妈有没有良心?人家为了你,连死都不顾了,你他妈的!王八蛋!”接着又是肖丽的声音:“别骂他,你们别骂他……”黑三腾地跳下:“怎么样魏哥?我骂得过瘾吧?像这种骚,以前怎么不让我遇上?我他妈弄死她!”
我一下火了:“你他妈给我住嘴!”他愣了愣,脸腾地红了:“姓魏的,你他妈疯了吧?我他妈帮你呢!”我说滚你妈的蛋,以后我的事不用你掺和!董葫芦笑着打圆场:“好了,大家都是兄弟,别因为一点小事伤了和气。”黑三腾地跳起:“你他妈滚!我告诉你,还有你!少他妈拿我当傻子,小心别把我惹急了!我管你是不是重刑犯,大不了一命赔一命!”董葫芦施个眼色,立时就要动手,忽听隔壁仓有人大叫:“干部来了,干部来了!”我垂头而坐,听着屋后幽幽的哭声,一颗心不由得乱了起来。
元宵节过完,何万年又来提审了一次,非要我把签名改回来:“你他妈成心的吧?什么叫‘跟何万年说的一样’?”其实那个签名改变不了命运,该定罪照样定我的罪,但我就是要羞辱他。姓何的威风了二十年,现在弄出这档子丑事,肯定会传为笑柄。我嘲弄地打量他:“改就没必要了吧,本来就跟你说的一样嘛。”他脸都绿了,斜着眼威胁我:“那天的滋味不好受吧?要不要再来一次?”我说:“不要了吧,挺累的。兴师动众搞了好几天,就弄了那么份口供,你还好意思再来一次?要不要脸啊?他反唇相讥:要牛逼出去牛逼,在这儿,你只是个犯人,犯人!”我嘻嘻一笑:“应该叫犯罪嫌疑人吧,何警官?法院还没说话呢,你凭什么叫我犯人?你一个法盲,还好意思再来一次?省省吧你,就算你想折腾,你们处长怎么想?你同事怎么想?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这姓何的业务精熟,干了二十年还是个小科长,肯定有人看他不顺眼,现在出了这档丑事,谅他也不敢自讨没趣,即便他想继续折腾,他的领导和同事也未必甘心。这厮怒不可遏,咬牙切齿地瞪着三角眼,我丝毫不惧,含笑相迎,心想除死无大事,我就不信王八蛋能把我吃了。
现在是第四次审讯。我把烟抽完,过滤嘴都烧进去一半。胖警察笑嘻嘻地:“魏大爷是有钱人,用不着那么节俭,我这里没什么好烟,你随便抽。”我表扬他:“你这人不错,够意思。等我出去了,咱们好好喝两杯。”胖厮眯着眼笑:“想出去呀?唉,真该让你出去了。”我痞气发作:“怎么样?你现在也知道魏大爷是被冤枉的了吧?”他说你可不冤,不过有人等着见你。我一愣:“你什么意思?”他光笑不说话,旁边的小警察啪地合上本子:“你是不是有个表妹叫春燕?她这几天一直找你,电话打不通,昨天找到你们所里去了。”我狐疑不定:“她找我什么事?”胖子说你自己问她吧,转身大声招呼:“春燕,你进来!”
春燕是我小舅的女儿,这个表妹很不争气,整天跟镇上一帮二流子鬼混,高中没念完就打了一次胎,这种事在农村算是奇耻大辱,被我小舅痛打了一顿,哭着到城里找我。三年里我先后给她找过四份工作,这丫头又懒又馋,脑袋也不开窍,每次都干不久。有次我把她安排到一个当事人的公司,干了半年,当事人忍无可忍,说魏律师,你表妹的工作太辛苦,我也过意不去,这样吧,以后让她不用来了,工资照发。我是老江湖,当然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回去把春燕狠狠数落了一通,没想到这丫头转眼就跑到人家公司大闹,说她表哥是个律师,口口声声要告人家。搞得我脸面丧尽,最后也懒得管了,春燕灰溜溜地回家,听说依然没有长进,还是天天鬼混。
我一直是村里的骄傲,没想会在这种地方跟她见面,心里尴尬至极,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春燕一脸忸怩:“哥,大姨,大姨她……”我心里咯噔一响:“我妈怎么了?”春燕低下头:“她哮喘,哮喘引发心脏那个……县医院下了病危书,已经不行了,哥,你现在走,还能见上最后一面,要是晚了,我怕……”
我心里咯噔一响,涩着嗓子问她:“什么时候的事?”春燕不敢看我:“已经住院三天了,抢救了两次,昨天才醒过来,你电话也打不通,大姨让我告诉你,说你要是太忙,就不影响你了,要是不忙,希望你能回去一趟。她还说,别的事都能放心,就是放心不下你……”我心里像被谁狠狠揪了一把,两只手不听话地哆嗦起来。胖警察打发春燕出去,看着我长叹一声:“唉!人总有一死,你节哀吧。”我艰难喘息:“警官,你……你能不能让我出去见见我妈?”他摇摇头:“唉,这事不好办啊,我很想帮你,不过局里说你的态度太差,恐怕……”我心里一凉,知道掉井里了,这是警察故伎:出人情牌、打心理战,专门研究犯人的罩门,哪儿痛就往哪儿捅刀子。我浑身乱抖,想挨打我可以忍,辱骂我可以忍,一切酷刑折磨我都能忍,可母亲的死让我怎么忍?我可怜的母亲一辈子被人轻贱,连她自己的丈夫都瞧不起她,现在只剩这一点愿望,我怎能让她这么遗憾地走?这些年我一直忙,连家都没回过几次,从没带她吃过一顿像样的大餐。几年前我说要带她去电影院看场电影,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一直到最后也没能兑现。现在她就要死了,在那简陋冷清的病床上,我矮小的母亲正艰难忍死,一心等着我去见最后一面。我这辈子从没孝顺过,现在怎么能眼睁睁地看她凄凉撒手?我还欠她一场电影!
我难受至极,气都喘不上来了,胖警察给我倒了杯水,说你真是个孝子,你看你,脸白得跟纸似的。现在事情很简单,就看你的表现,只要你……我浑身颤抖,心里像有个东西突然爆了,热血瞬间涌上头颅,我蓦地抬头:“只要你让我去送终,我招,我全招!”
一切都招了,行贿、诈骗、勾结黑社会陷害陈杰,只是没说自己杀人,也不知道肖丽是怎么交代的,只好含糊其辞:“我被打晕了,醒来后才发现陈杰已经死了,胸口上还插着一把刀。”胖警察若有所思地望着我,我低下头,想但愿肖丽知道故意和过失杀人的区别,如果是故意,她已经死定了。小警察记了十几页,我逐一按过手印,有气无力地问胖子:“现在可以送我回家了吧?”他摇摇头:“还不行,光盘的事你已经交代了,还有那个记事本呢?那可是你自己写的,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执业那么多年,不可能只给法官送过一次钱吧?”我又气又痛:“你这是什么意思?就这么几个字母,你凭什么认定我是行贿?再说这是检察院的职权范围,你管得着么?”他两眼一瞪:“你什么态度?啊,什么态度?公检法联合办案行不行?你现在是犯人,搞清楚没有?我问什么你就得说什么!”我咬牙回绝:“那些字母都是我的情人,我送她们礼物,你管不着,没什么可说的!”他龇牙一笑:“你还挺风流,行,让你的情人给你妈送终去吧。”我还告诉你:“春燕可是坐出租车来的,你妈就这一两天的事!”我气急败坏:“你他妈不讲信用!该招的我全招了,你……”他不理我,作势要往外走,我浑身直颤,知道不是发作的时候,强压怒火求他:“警官,你行行好,我妈就我这么一个儿子……”他轻蔑一笑,施施然走了出去。我急得四脚乱跳:“你别走,回来,回来!”心想豁出去了,肖丽都被我害死了,又何必袒护那些卡我、黑我、刁难我的王八蛋?我还在维持什么?袒护什么?保卫什么?去他妈的,我终究是个人,不是那无情无义的畜生,无论如何都要去见我妈最后一面!
胖子慢慢转身,满脸嘲讽之色:“还有事吗,魏大爷?”
我低低地吼了一声:“我说!”
“说什么?”
我高高昂起头,心中铁流奔涌,浑身毛发倒竖:“你让我去送终,我把十四年来所见所闻的一切勾当都告诉你,我把这满城的罪恶都向你坦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