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原谅我红尘颠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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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半天才悠悠醒转,眨巴着眼珠子问我:“哎,你刚才问我啥?啥屁股?”

满堂哄笑。小四眼迷惑半天,忽地把鼻尖直凑过来,满嘴浓郁的苞米茬子味:“你!我把你当朋友,你竟然嘲笑我!”我说哪里哪里,我佩服你还来不及呢,你就是传说中那个五百年一出的奇才,你的事业是伟大的事业、高尚的事业,你身上辉映着众神的光辉,凝聚着全人类的希望!这下他满意了,龇着小牙使劲地乐,我转过头低声咕哝:“他妈的,原来上帝是个辽宁人。”

那是我这辈子开的最后一个玩笑。我三十八岁,不算老,也不算年轻,已经没有任何心愿,只剩一死。

日子很长,好像永远都过不完。日子也很短,不经意间就走到头了。这些天我一直强迫自己不去想,可还是忍不住要想。死亡本是无形之物,现在好像变成了活的,一个巨大的、黑乎乎的东西,张着大嘴,喷着臭气,越过一切障碍,一步步向我走来。我逃不掉,躲不开,什么也不能做,只能静静地等。等死。

最残酷的不是死亡,而是完全的绝望。勒住我的脖子,我还可以手脚乱踢,捆住我的手脚,我还可以呜呜挣扎。而现在,我什么都不能做,手不能摇,脚不能踢,也不能叫出声来,只能静静地躺着,一遍遍地想他们怎押我上车、押我下车、有人大喝一声:“跪下!”接着有人走到身后,啪地一响,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我了。

吃过晚饭,汤明礼到仓里找我,问我想吃点什么。我全身一颤,瞬间明白过来。他叹了一声,说冥路艰难啊,从望乡台到奈何桥,还有九十九里山路,点两个菜吧,吃饱了也好上路。我恍惚起来,呆呆地问他:“我要死了?”他摇头不语。

犯人们都围了过来,或激我以雄心,说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或劝我以大义,说人总有一死,你什么都吃过,什么都玩过,不枉人世一遭。小四眼来回乱转,嘴里悠悠长叹:“每个人的死亡都有损于我,每个人的悲伤都是我的悲伤!”我恍若未闻,心里忽有所动,想这辈子我一直活在谎言之中,没几个人以真心对我,而肖丽是其中之一,我又何苦让她陪我去死?

我和肖丽认识时,她刚刚二十岁。一天有个姓卢的当事人约我吃饭,那人极其淫荡,不停吹嘘他的花丛战绩,说新世纪以来,他至少睡了四百个姑娘,战功赫赫,威名远扬,更兼身有利器,每次都把人家日得“吱吱乱叫、直冒黑烟”。姑娘们欢畅者有之,悲痛者亦有之,还有的竟被他日出了抑郁症,睁着妩媚的大眼幽幽发问:“哎呀卢总,你到底是要干我,还是要摧毁我?”这情节太动人了,我拱手叹服,说何物卢兄,竟犀利乃尔!就算一次日出一汤勺,四百多次也能装满一桶了吧?顺便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卢一桶”。他仰天狂笑,样子十分得意,就在这时肖丽进来了。

那时她还没毕业,自称是勤工俭学,给这姓卢的当秘书。我久历世事,当然明白,想什么他妈的秘书,不过是一堆臭肉,混得好当二奶,混不好当野鸡,一生的事业都在自己两腿之间。卢一桶也没客气,将她搂到怀里又揉又捏,肖丽羞得满脸通红。我看不下去了,起身告辞。两天后卢一桶让她给我送材料,顺便吃了一顿饭,这以后就算认识了,她经常给我发个短信什么的,今天一顿饭,明天一场电影,慢慢混到了一起。

那时我刚刚离婚,常言道“家有恶妻,胜读十年大学”,坏女人向来都是男人的好学校,我才从陈慧那里毕了业,把所有女人都看得很贱,更不会相信什么爱情。世间繁花遮眼,我却只想舔两口花蜜,尝尝鲜就算了,从没打算插瓶供养。肖丽倒天真,口口声声说她爱我,意思是既然睡了,就要养她一生一世。我心中不屑,想都被卢一桶灌满了,有什么脸说他妈的爱情。

真相总是一点点显露。几个月后那案子做完了,我约卢一桶洗桑拿,斗室中赤祼相见,我发现他的阳物小得可笑,近于天阉。所谓“吱吱叫、冒黑烟”,还有他的一桶伟业,想来不过是小男人可怜的梦想。又过了两年,卢一桶的公司倒了,在一家五金店当店员,住出租房,抽劣质烟,欠了一屁股债,天天被老婆呼来喝去。每当日光昏黄,他就会望着对面的菊花天夜总会怔怔出神。

菊花天,金风凉,人间繁华梦一场。那是他平生得意之地,在卢一桶短暂的辉煌之中,他曾经无数次挥金如土、恣意谈笑,号称阅尽人间春色。

“真的,我特别厉害,她们都受不了我!四百多个,至少四百多个!”

和肖丽同居的三年中,我始终心怀警惕,就像一个心怀恶意的弄蛇者,在蛇群中茫然地吹着口哨,既迷恋它翩翩的丽影,又怕被它的毒牙刺伤。现在我就要死了,终于发现,原来那蛇无毒,自始至终心怀温柔,从没想过咬我,只会随着我的口哨婆裟起舞。

一审开庭前,我们在曹溪门口见过一面。她瘦得让人心疼,远远叫我:“老魏,老魏!”我低头不语,她怔怔地望着我,眼泪慢慢地掉下来:“老魏,你老了,这么多白头发!”我心里一酸,刚想问候两句,一个武警砰地给我一掌:“走,快走!”肖丽当时就火了:“你让他自己走!不许推他,不许推他!”我慢慢上车,看见肖丽定定地望着我,目光中深情无限,一个又高又胖的女警过去拽她,肖丽不动,一个劲地对我挥手。女警火了,抓起她的胳膊就往车里塞,肖丽扭身挣开:“讨厌,你别碰我!”女警怒极,劈面就是一掌,肖丽身影一晃,血刷地流了下来,我心里一疼,看见肖丽慢慢地笑起来,说老魏,别怕!我在这看着呢,他们不敢打你!

第二天在曹溪的简易法庭宣读判决,我当时就瘫了。肖丽呜呜地哭:“老魏,别怕,我陪着你,我陪着你!”几个武警拖着我踉跄而出,快到门口了,肖丽突然扑了过来,紧紧箍住了我的腰。我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搂紧了她,肖丽仰起脸,像哭又像笑,说老魏,我终于抱到你了,我终于抱到你了!很多人同时围了过来,武警喝令放手,我们不放,紧紧地抱在一起。几个武警拽了几把没拽开,开始对我拳打脚踢,混乱中不知谁在我腿弯处踢了一脚,我扑通跪倒,肖丽大声尖叫:“别打他,别打他!”几个女警直扑过来,抓着她就往后拖,肖丽伸出手:“老魏,快,快快拉住我!”我踞地猛冲,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警察像拔河一样把我们往两边拽,我不放手,她也不放,两条臂骨咔咔地响。眼看要分开了,她手一翻,飞快地把一个东西塞到我的掌心,接着被两个女警砰然挣开,我浑身战栗,看见肖丽满脸通红,一路挣扎大叫:“不就是死吗,老魏,我们不怕!我不怕,你也不怕!”

我紧紧地攥着那个东西,一直没有松手。回仓后才发现,原来那是一支桂花牌香烟,很便宜,只值一毛多,不知道她从哪里弄来的,但我清楚,在这黑暗的牢底,这一支烟所包含的情意,远胜过我这一生送过和收过的千万重厚礼。

那支烟我一直珍藏到死,始终放在贴身的衣袋,最后断为几截,烟丝全漏光了,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过滤嘴,被汗水和污垢染得乌黑,就像我肮脏而狰狞的一生。

夜深了,仓里的人大多已经睡熟。我忽然清醒,满身的汗都涌了出来,想不行,不能这么死,一定要有个交代!想得热血沸腾,腾地站起,把身边的人全都踢醒,大声下令:“你们帮我叫肖丽!”

满仓犯人扯着喉咙叫起来:“肖丽,你听着,魏哥有话说!”

全监区的人都被吵醒了,一个微弱的声音细细传来:“我听着呢,老魏,你好不好?”

墙头的武警拉着枪栓走过来,我说:“不用理他!”二十二条汉子同时站起,齐声大叫:“肖丽,你记住,明天到了刑场,你就说‘报告政府,我要立功’!”

武警大喝:“睡觉,都睡觉,不许说话!”接着是肖丽细不可闻的声音:“我不,我不!”

包希仁喊一二三,犯人们同声大叫:“魏哥说了,他死定了,你要活下来!”

话音未落,对面一群女犯齐声喊叫来:“老魏,肖丽说了,你不要怕,死活她都会陪着你!”

“魏哥说了,他不值得你这么做,你才二十四岁!他一直都在骗你,从来都没拿你当回事,也没想过和你结婚!”

一群女犯大声嚷嚷:“老魏,你撒谎!肖丽问你:如果不想跟她结婚,为什么给她买那么贵的戒指?”

“那是假的,是玻璃,才三十五块钱!”

“你撒谎!明明是钻石!肖丽说了,要死一起死,你休想骗她一个人活着,你下去独享清福!”

武警喊了几声都不停,转身呼叫管教:“七仓,七仓有情况!”接着脚步声咚咚响起,我右手一挥,一群犯人厉声呼喊:“肖丽,你一定要相信魏哥,一切都是假的,连你过生日他给你买的那个皮包也是假的!”

“你撒谎!明明是真的!你省省吧,要死一起死!”

一群管教和武警冲了进来,有人大声发令:“躺下,都躺下!谁都不许动!”我浑身毛发倒竖,对包希仁施了个眼色,他面色铁青,双手高高举起,满仓犯人再次大叫:“肖丽,你别犯傻,魏哥不是什么好人,你一定要活下来!”

几个武警围着包希仁又踢又打,一群人全都闭上了嘴,我一跃而起,用尽全身力气拍打墙壁,声嘶力竭地大喊:“肖丽,你听话!要活下来,一定要活下来!”

几个人直扑过来,把我死死地按在铺上,我奋力挣扎,嘴里连声怒吼:“要活下来,一定要活下来!”汤明礼急了,冲过来劈面就是一拳,我应声而倒,还没落地,突然外面轰轰巨响,整个监区都骚动起来,每一堵墙都被拍得啪啪作响,每一个男仓都在大叫:“肖丽,你一定要活下来,要活下来,活下来!活下来!”几百名女犯同声回应:“老魏,别劝了,要死一起死,要死一起死!一起死!一起死!”我热血沸腾,在地上不停挣扎,好像只在片刻之间,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全世界一切喧哗、一切骚动、一切或大或小的声音,都被一个简单的句子所淹没:“一起死!一起死!一起死!一起死……”

我终于哭了。在无数双凶狠的手臂之下,我珍藏了一生的眼泪滚滚滑落,如此绝望,却又如此幸福,如此温暖,却又如此痛彻心扉……

很久以前听海亮讲过一个故事,说有个痴汉会学鸳鸯叫,有一天去皇宫里偷婆娑花,侍卫听见了,大声喝问:什么人?痴汉脱口而出:我是鸳鸯!侍卫大笑,立时抓了起来,在皇宫前枷号示众。痴汉大悔,鼓着嘴一个劲儿学鸳鸯叫,众人都笑他痴,说该叫的时候你不叫,现在叫又有什么用?

婆娑不是世间花,只为痴心绽放。我平生自负聪明,一辈子不曾动过真心,死到临头才想起来学鸳鸯叫,纵然叫得断肠泣血,终究毫无用处。

天渐渐亮了,犯人们纷纷过来告别,拍我一下,或者握握我的手,有的说“一路走好”,有的说“再见了”……

我慢慢走出,外面是明媚的阳光。正是暮春五月,北半球最美的时节,每一朵花都在热烈绽放。

刑场设在苍凉谷的河边,远望是夷齐山金色的庙宇,梵唱隐隐,清露无声滴落,白鸟飞越树巅,浓荫深处蝉声忽起,刹那间满山花开。我慢慢走下车,踏过暮春柔软的草地,心中没有恐惧,也不再忧愁。死亡姗姗而来,像一个身姿美妙的少女,我抱住它,就像握住一只小小的酒杯,此生甘苦,都在一啜之间。

“魏达,你最后还有什么话说?”

我摇摇头,一个黑色的影子渐渐走近,我深吸一口气,用力地昂起头来。暮春五月,繁花盛开,一只幼鹤振翼而起,直入青天无垠…